自上次写字楼解决那起怨灵事件后,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老头子依旧聒噪,但似乎察觉到了别亦难与谢岑识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低气压,收敛了不少,只敢在别亦难周围打转,那小子则更加沉默,几乎成了老头子的一道影子,只有在别亦难平静地指点他几句关于“固魂”的要点时,才会极轻地点头回应
谢岑识依旧独来独往,大部分时间待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擦拭着那柄从不离身的裹剑布包,或是望着窗外发呆。只是,偶尔当别亦难的身影掠过眼角,那抹熟悉的青色,总会让他心头那点莫名的苦涩再次泛起,伴随着一些更加模糊、更加碎片的画面闪过脑海,引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这日午后,老头子难得一脸正色,凑在别亦难身边,低声嘀咕了许久,别亦难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眼镜链,眉头微微蹙起,最终,他点了点头
“准备一下”别亦难起身,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谢岑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有新情况,需要出去一趟”
谢岑识抬眼,没什么表情
老头子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渲染“是个‘灵怨’!而且能量反应很奇特,跟之前那些散兵游勇不一样,盘踞在城西那座老图书馆有些时日了,再不解掉,怕是要出乱子” 他顿了顿,偷偷瞄了谢岑识一眼,才压低声音对别亦难补充道,“关键是……这‘灵怨’的核心波动……有点熟悉,像是师……”
别亦难抬手,止住了老头子后面的话,只是看着谢岑识“要去看看吗?”
谢岑识本不想理会这些麻烦事,但“灵怨”二字,以及老头子那未尽之语中隐含的意味,像一根细刺扎进他心里
这所谓的“灵怨”,并非寻常鬼物,乃是人死后,强烈的执念、未解的情绪与特定地点的能量或物品交织,经年累月凝聚而成的异常存在,老头子说“熟悉”?他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何来熟悉之物?
一种说不清是好奇还是被牵引的感觉,让他沉默着站了起来,算是默认
之后,便为这一桩“解愿”事出行。当老头子用那沙哑的嗓音,终于清晰地念出愿主之名时,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愿主之名,谢、岑、识”
这七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他空茫的记忆之锁,虽未开启,却带来一阵剧烈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他下意识地按住抽痛的太阳穴,看向别亦难,而别亦难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其中的复杂情绪——震惊、痛楚、期待,几乎要满溢出来,但他紧抿着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老头子这次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连那身骚包的荧光色运动鞋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他取出的引路灯也与之前不同,灯身是古老的阴沉木,纹理深刻,灯焰并非明黄,而是一种幽然的青色,光线微弱,却仿佛能照透时空的迷雾,灯辉摇曳间,连光线都似乎变得粘稠
“此愿……非同小可,牵涉极深。”老头子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愿主之名即阵眼之钥,亦是沉沦之因,谢……愿主执念百年不散,自成轮回之狱,困住的,恐怕是他自己。” 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谢岑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们来到的地方,并非废弃大楼或荒郊野岭,而是一座看似正常的、充满现代气息的仿古园林式图书馆,玻璃幕墙与飞檐翘角怪异又和谐地并存着
然而,在老头子手中那盏青灯幽光的照耀下,图书馆入口处的空间开始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般扭曲、波动,泛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一股远比之前写字楼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混合着陈旧书卷的霉味、苦涩草药气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般的血腥气的能量,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跟着灯走,一步都别错,踩错了,就可能被甩到哪个时空碎片里,再也回不来”老头子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无平日的嬉笑,率先迈入那扭曲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入口
踏入阵眼的瞬间,并非之前那种暴力混乱的幻象冲击,而是一种更为诡异的、仿佛身体和灵魂被一寸寸拆解又重组的置换感
前一秒,鞋底还踩着图书馆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下一秒,脚下已变成凹凸不平、带着夜露湿气的青石板路。周围是朦胧的夜色,远处有模糊的梆子声和三两声犬吠传来空气清冷,带着初春夜晚特有的草木泥土气息,与图书馆内恒温空调的干燥感截然不同
景象在疯狂地闪烁、叠加、渗透
时而眼前仍是图书馆排列整齐的钢制书架,但书架上摆放的却瞬间变成了线装的、泛黄卷边的古籍,纸墨的味道浓郁扑鼻
下一秒视野彻底被一座古色古香、庭院深深的宅邸占据,廊下挂着昏黄的灯笼,投下摇曳的光影,朱漆廊柱有些斑驳,露出内里木质的纹理
现代的白炽灯光线与旧时的烛火光影在空气中交错、切割,如同故障的荧幕,电流低沉的嗡鸣与夏夜清晰的虫鸣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嘈杂
这种错乱并非完全无序,仿佛有一条隐形的丝线在牵引。谢岑识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本源的、无法抗拒的拉扯力,源头直指庭院最深处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步伐甚至带上了一丝急迫,别亦难和老头子一左一右紧紧跟在他身侧,神情戒备,身后的小子则脸色苍白如纸,一手死死攥着胸前那枚看似普通的木雕小符,符箓散发出微弱的暖光,勉强护住他周身,另一只手则扶着墙壁,艰难地抵御着时空交错带来的强烈眩晕和恶心感
随着他们的深入,周围剧烈波动的景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抚平,最终定格在一间宽敞的、陈设古朴而庄重的正堂。堂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济世救人”匾额,字迹苍劲,紫檀木的香案上,三炷线香正燃烧着,青烟笔直上升,散发出宁神的檀香,堂下,肃立着不少人,男女老少皆有,衣着皆是民国时期的样式,长衫马褂,裙裾摇曳,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中央
而谢岑识的目光,在触及堂中央那个身影时,便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一个穿着半新不旧蓝色布质长衫的少年,身姿挺拔如新竹,约莫十六七岁,眉眼清亮,轮廓与他有着**分的相似,只是更加稚嫩,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纯粹与踏入师门的郑重,以及眼底深处那抹熟悉的执拗韧劲。少年正双膝跪在一個蒲团之上,背脊挺得笔直
那是……百年前,尚未经历一切变故的、他自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鼓,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视线几乎是贪婪地、又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缓缓移动,落在蓝衫少年身侧,那里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袭料子上乘、颜色清雅的青色绸质长衫,身姿如玉山巍峨,面容俊朗,眉眼温和,眼神明亮而专注,正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跪地的少年身上,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近乎守护的温柔
这是……别亦难!
没有金丝眼镜的阻隔,没有现代长衫带来的疏离感,那时的他,眉眼间是未经百年风霜沉淀的清澈与纯粹,是少年人意气风发却又内敛沉稳的模样
他看到“自己”双手高高捧起一份大红底色的拜师帖,帖子展开,上面是墨迹未干、俊秀挺拔中又带着一丝青涩笔锋的字迹,而别亦难,就站在“他”身旁,两人肩并肩,似乎刚刚一同执笔,饱蘸墨汁,共同写下了这份承载着誓言与羁绊的帖子。他甚至能凭借骤然变得清晰的视力,看到帖子上那力透纸背的几行字——“弟子谢岑识,虔心叩拜……愿与师兄别亦难,同心同德,共执弟子礼,谨遵师训……”
然而,这清晰而温暖的景象并未持续太久。眼前的画面如同浸入水中的画幅,开始模糊、荡漾、扭曲,拜师现场的庄重喧嚣如同退潮般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悲伤和绝望,从四面八方涌来,沉重地压在每个身处阵中的人心头
周围的场景开始失控般地飞速流转、循环上演,如同一个坏掉的留声机,不断重复着最深刻也最痛苦的片段
他看到“自己”与别亦难在烛火摇曳的药庐里抵肩夜读,低声讨论着艰深的医理药性,窗外夜虫鸣叫
他看到战火突然蔓延,硝烟弥漫,他们一起在残垣断壁间救治伤患,别亦难猛地将他推开,一枚流弹擦过别亦难的手臂,青色长衫瞬间被洇湿了一大片暗红
他看到在一个隐秘的、布满古老符文的密室,自己面色平静地躺在一个复杂的阵法中央,而别亦难站在阵眼,面色惨白如纸,唇边溢着血丝,双手结印,周身灵力疯狂燃烧,刺目的光芒最终吞噬了一切
他看到自己从一片虚无的黑暗中醒来,眼神空茫,记忆全失,而身边,是别亦难疲惫不堪、布满血丝却带着失而复得般庆幸的眼眸
然后,画面猛地一闪,又回到了最初那个拜师的正堂,蓝衫少年再次跪下,青衫少年再次侧目……循环开始……
每一次循环,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和绝望就加深一层,如同不断缠绕的丝线,越缚越紧,几乎令人窒息,这不是简单的怨念,这是一个被困在自身最重要、也最痛苦记忆片段中的灵魂,因无法承受最终的失去与自身“不死”带来的永恒折磨,而创造出的、囚禁自己的永恒牢笼
这个“愿”,不是要向谁复仇,不是要寻找某样物品,而是潜意识里想要回到最初一切尚未发生之时,或者……渴望彻底终结这无望的、不断重复的轮回
“看到了吗?”老头子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手中的青灯光芒在剧烈的时空波动和情感冲击下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谢愿主的‘愿’,是他自己!是他困住自己的执念!他无法接受后来的结局,无法面对失去一切、变得不人不鬼的自己,更无法承受这永恒生命带来的孤寂与负罪!他的意识在不断地重复最初的美好,试图覆盖、否定最终的残酷,却每一次都在循环中更深地陷入绝望,加固了这个牢笼!”
别亦难一直沉默地看着,如同一个最残酷的旁观者,看着循环中那个青衫明朗的自己,看着跪拜的、满怀希望的蓝衫少年,看着之后一幕幕的生死相依、牺牲守护与漫长孤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紧握的双拳,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镜片后的双眼,不再是平静的湖,而是翻涌着如同深海风暴般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撕裂的痛苦、怜惜与百年沉淀下的沉重
“解铃还须系铃人。”别亦难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砂纸摩擦过喉咙,他向前一步,无视周围仍在循环闪烁的可怕景象,目光如炬,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幻象,直直地看向阵眼最核心、能量最混乱之处——那里,并非那个拜师的蓝衫少年,而是一个模糊的、蜷缩着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透明影子,它散发着最浓烈的悲伤与绝望,那是谢岑识迷失在此地、不愿面对现实的意识本体
“岑识……”别亦难唤道,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试图穿透百年迷障的温柔与斩断轮回的坚定,“看着我”
那循环的景象猛地一滞,如同卡住的胶片,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看着我!”别亦难骤然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看着我,谢岑识!看看我是谁!看看我们是谁!”
他猛地抬手,先是指向那拜师场景中青衫飘逸、眼神明亮的自己,又决然地指向现实中站在这里、穿着现代风衣、戴着金丝眼镜、眉眼间刻满风霜与疲惫的自己“那是我,这也是我!”他的手臂移动,手指最终坚定地指向那个蜷缩的、颤抖的透明影子,以及站在他身边、脸色苍白、眼神因震惊而剧烈动摇的谢岑识的肉身,“那是你,这也是你!”
“过去无法改变!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别亦难的声音带着压抑了百年的痛楚,却字字清晰,如同九天惊雷,一道接一道地炸响在迷障重重的灵魂深处“但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就算你忘了所有,忘了你自己,就算时光已经无情地流过了百年,我依然在这里!我从未停止过寻找你!”
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带上了一丝哽咽,但那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在无尽长夜中燃烧的星辰“不要再困住自己了……谢岑识……醒来!看着我,醒来!”
随着他这一声蕴含了全部力量与情感的断喝,那不断循环、固若金汤的景象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轰然崩散!
拜师的庄重、战火的残酷、仪式的决绝、醒来的空茫……所有的画面、声音、情感,都在这一刻化为无数闪光的齑粉,四散飞扬,那个蜷缩的透明影子发出一声解脱般又带着最后不甘的、无声的尖啸,猛地化作一道最为璀璨的流光,如同归巢的倦鸟,冲破一切阻碍,精准地冲向站在阵中、心神剧震的谢岑识,瞬间没入他的眉心!
“呃啊——!”
庞大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宇宙星河,携带着百年的光阴、刻骨的情感、无尽的痛楚,疯狂地涌入、冲刷着谢岑识的脑海,拜师的紧张与憧憬、学艺的刻苦与乐趣、相伴的温馨与默契、战火的残酷与无奈、守护的决绝与牺牲、禁忌仪式的痛苦与代价、永恒生命的空茫与沉重……无数清晰的画面、熟悉的声音、汹涌的情感以前所未有的完整姿态爆炸开来,剧烈的痛苦让他头痛欲裂,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但冥冥中又有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无法逃避,必须直面这所有的一切
当最后一点流光彻底融入,最后一片记忆碎片归于原位,所有的幻象、所有的能量波动彻底消失无踪
他们四人依旧完好地站在那座现代图书馆的门口,窗外是城市夜晚不曾停歇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跨越百年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逼真到极致的集体幻觉
但谢岑识知道,不是
他扶着图书馆冰凉的玻璃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了背后的帽衫,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脑海中那些破碎了百年的瓷片正在疯狂地旋转、碰撞、重组,虽然过程依旧带着撕裂般的疼痛,但那空茫的、虚无的核心,终于被填满,有了沉重而确凿的轮廓
今日方知我是我
谢岑识
原来如此……那些莫名的苦涩,那些轮回的祭奠,那些熟悉的痛楚,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原来如此
回程一路,车内寂静无声,别亦难沉默地开着车,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侧脸线条紧绷,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一声“醒来”中用尽了
而谢岑识,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看似休息,实则在惊涛骇浪般的记忆中浮沉,将那些串联起来的碎片,与百年来的孤寂茫然一一对应,一切都通了
老头子为何喊他师祖,又喊别亦难师祖,因为他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时入门,师承同门
那本……被他亲手放入无名坟冢,象征着开端与羁绊,最终又由他亲手挖出的拜师帖
“谢岑识”
纷乱的思绪被一声呼唤打破,车子不知何时已停下。别亦难不知何时已下了车,站在他打开的车门旁,微微俯身,月光和路灯的光线交织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他不再透过幻象呼唤,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他失而复得的师弟面前目光穿透镜片,直直落在他终于不再空茫的眼底,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痛楚翻涌,也没有了强装的平静,只剩下一种历经千帆过后、尘埃落定的疲惫与深沉的平静,声音很轻,却带着跨越百年光阴、足以抚平所有伤痛的重量
“谢岑识,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只是他们重逢的,是何等光景,谢岑识曾是游魂,如今找回了名字与过往,却也随之背负上了更沉重的记忆与永恒的代价,而对方,守着一句承诺,一份情谊,在时光长河中孤独寻觅了百年,终于在此刻,等到了这句迟来的,完整的回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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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是谢岑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