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他撑着身子坐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无声地喘了口气,短发被冷汗浸湿,几缕黏在额角,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狼狈。头痛的余威仍在神经末梢跳跃,带来一阵阵细微的眩晕
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边缘起球的旧灰色连帽衫,和一条磨得泛白、膝盖处几乎透光的牛仔裤,一人,一剑(那剑用厚厚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油布包裹着,背在身后,像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笨重的古老乐器盒)再次回到这个称之为“家”的空旷地方
然而,这一次,空气中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不是灰尘和腐朽的味道,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点汗味和……某种工业香精的甜腻气味?
他蹙眉,警惕地放缓了脚步,感官在瞬间提升到极致。屋内没有开灯,但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他看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厅堂中央,竟赫然摆着两个颜色扎眼的懒人沙发,一个荧光粉,一个亮橙色,而在他常坐的那个靠窗的、积满灰尘的旧木箱上,随意搭着一件印着夸张骷髅头的黑色外套
家里有人了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百年来的独居,早已让他将此地划为绝对私密的领地
“你们是谁?”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孤寂和刚才剧痛的消耗而异常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
话音未落,角落的阴影里猛地窜出一个人影,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师祖!您老人家回来了!”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看年纪至少七八十岁,偏偏穿着一双骚包到极点的荧光绿色运动鞋,身上是印着不明所以英文口号的红色卫衣,与那满脸的皱纹形成强烈到诡异的反差。他眼睛亮得惊人,扑上来的势头带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亢奋,几乎要直接给谢岑识来个拥抱
师祖?谢岑识瞳孔微缩,在那老头子即将碰到他衣角的瞬间,脚下不动声色地一侧,精准地避了开去,让对方扑了个空。他蹙紧眉头,看着这举止怪异的老者,这称呼隔着几个世纪般荒谬,让他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老头子丝毫不觉尴尬,搓着手,脸上堆满热情到近乎谄媚的笑容“哎呀呀,师祖您别见怪,小老儿是渡使,专门在此等候您归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却带上了一丝茫然,“不过……具体要渡什么,怎么渡,这个……天机尚需参详,参详……”
渡使?谢岑识心下嗤笑,连渡什么都不清楚,不是骗子是什么?他懒得理会这疯言疯语,目光转向角落里另一个存在
那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蜷缩在那个荧光粉的懒人沙发里,穿着某钩子品牌的logo T恤,深色牛仔裤,与老头子的聒噪截然相反,他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低垂着头,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衣领里
唯一动的,是他那双飞快在某个巴掌大小、泛着冷光的黑色“铁片”上滑动的手指。那“铁片”屏幕上光影变幻,传出细微却清晰的、富有节奏感的音效和模糊的人声,短暂地撕裂了室内死寂的氛围
谢岑识的目光在那“铁片”上停留了一瞬。屏幕上晃动的人影、刺眼的色彩、不断切换的画面,让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东西邪门,仿佛能摄取人的心魂注意力,将人的精气神都吸入那方寸之间。他暗自警惕,将这古怪物件归为某种未知的、或许带有精神攻击性的“法器”
但眼下,他身心俱疲,不愿多生事端,便也暂时按捺下探究的念头,只将这诡异的二人组定性为——不知所谓的江湖骗子,外加一个被蛊惑的、行为古怪的少年
然而,这两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侵扰
老头子聒噪不休,“师祖”长“师祖”短,围着他打转,试图跟他搭话,从询问他“身体安否”到吐槽这房子“过于清冷,缺乏人气”,喋喋不休的声音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搅得他心烦意乱,那刚平息下去的头疼似乎又有复燃的迹象
而那小子,则安静得过分。除了手指在“法器”上滑动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屏幕闪烁的光,他几乎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可每当谢岑识因为不耐,目光无意中扫过他,或者脚步稍微向他那边移动时,那少年便会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将手里的
“法器”锁屏,迅速藏到身后或是塞进衣兜里,同时把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浑身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拒绝靠近的戒备气息
这种过度的、沉默的防备,让谢岑识感到一种无名的火气。他自认并未流露出任何威胁,但这少年的反应,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几次想冷声呵斥,让他们滚出他的地方,但看着那一老一少,一个疯癫,一个自闭,终究只是按捺住了这股冲动,心底那抹被强行闯入领地的烦躁感却愈演愈烈
他索性彻底无视他们,径直走向里间自己惯常休息的角落,将那两人和他们的噪音、以及那闪烁的“法器”光芒,一同隔绝在薄薄的门外。眼不见为净。这地方,看来是暂时待不下去了
他索性离了家,在外游荡了一段时日,说是游荡,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发呆。城市的霓虹照不进他空茫的内心,人群的喧嚣更衬得他形单影只。无处可去,也无处不可去,这具不朽的皮囊,似乎唯一的归宿就是那片承载了他百年困惑的荒山和那间冰冷的药庐
再回来时,已是深秋。山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枯黄的落叶,拍打在药庐陈旧的门板上。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预料中的空寂并未出现
室内依旧简陋,却似乎多了几分……人气?角落里那堆他懒得收拾的草药残渣不见了,地面虽谈不上光洁,却也少了积尘。而最显眼的,是窗边那道陌生的身影
估摸着二十多岁的年纪,身姿挺拔如修竹,他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浅灰色长衫,面料挺括,垂感很好,随着他微微侧身的动作划出优雅的弧线,风衣里面是简单的白色衬衣和熨帖的深色西裤,衬得他肩宽腿长。半短的头发打理得利落干净,露出清晰饱满的额角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架着的那副无框眼镜,镜片擦拭得极为洁净,在从窗户透进的、略显惨淡的秋阳下,反射着浅淡的光,镜链是细细的铂金材质,设计精巧,并非垂在胸前,而是沿着他优越的肩颈线条,优雅地蜿蜒至身后,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偶尔闪过一丝低调而温润的光芒
这人看起来,气质温文尔雅,穿着打扮与这个时代无缝衔接,甚至称得上时尚得体,然而,谢岑识却敏锐地察觉到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并非来自衣着,而是来自他周身萦绕的那种沉静气韵。那是一种仿佛从旧时光里浸润出来的、经过漫长岁月沉淀的宁静与从容,与周遭快餐式的现代节奏格格不入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凋零的山景,背影竟透出一种与外表年龄绝不相符的、厚重的孤寂感
老头子一见他回来,立刻丢下那个只会玩“法器”的少年,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热络甚至带着点谄媚:“师祖!您可算回来了!”他转而对着窗边那年轻人,声音更是拔高了一个度,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师祖您看!小师祖回来了!”
年轻人闻声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完全暴露在光线之下,五官清俊,轮廓分明,是极具现代感的帅气,可那双透过镜片望过来的眼睛,却瞬间打破了这种纯粹的现代感。那双眼眸颜色偏浅,像是浸过水的墨玉,清澈,深邃,里面仿佛盛着千山暮雪,万古长空,沉静得令人心慌
他没有像老头子那样急切地开口,只是目光平静地落在谢岑识身上,从上到下,不着痕迹地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透过这身洗旧的帽衫牛仔裤,看着别的什么
“这位是?”年轻人开口,声音温和醇厚,像晚风吹过松林,自带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问的是老头子,目光却并未从谢岑识脸上移开
“这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另一位师祖啊!”老头子忙不迭地介绍
年轻人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恰到好处的弧度,像是礼貌,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情绪被强行压制成了这般云淡风轻。“原来如此”他应道,语气平和
老头子立刻又围着年轻人,一口一个“师祖”叫得欢,喋喋不休地说着谢岑识离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虽然大多是琐碎废话,年轻人脾气倒是极好,只是含笑听着,偶尔在老头子话语间隙,温声应上一两句“嗯”、“有劳”,目光却时不时,状似无意地,越过聒噪的老头子,落在谢岑识身上
那目光,很复杂
不像老头子纯粹的、近乎盲目的恭敬,也不像那沉默小子带着畏惧的躲闪。那里面有关切,有审视,有一种仿佛早已认识他千百年的熟稔,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在眼底细微纹路中泄露出来的……痛楚与怜惜
谢岑识看不懂
他习惯了空无,习惯了麻木,却对这种仿佛能穿透他空茫外壳的注视感到极其不适。那目光像是一根极细的针,试图探入他封闭已久的内心,带来一阵隐秘而尖锐的刺痛感。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视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心中那点因陌生人闯入而升起的不耐烦,悄然混入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警惕与困惑
这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