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可算是歪打正着了,于宵一时间脸色白了几分。
他上前两步用手把那张纸抢过来,揉成一团。
于安看得真切。
他哥的手在抖。
像是承受不住这张纸的重量一般,他扶着桌腿慢慢蹲到地上。
字迹皱在一起,他自嘲地轻笑一声,把纸撕了,扔进了垃圾桶。
不同于气急败坏的人粉碎证据那样,他撕得很规整,动作也不紧不慢。
就算是要厌弃,似乎也还带着一份不容置喙的珍重。
那还能怎么办呢,他能骗得过别人,骗得过自己么?
他分明是……很喜欢她。
于安何时见过于宵这幅样子,连忙把人扶起来,“哥,哥,我乱说的,你别生气啊,你别生气。”
于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眸看了他一眼,露出温和的笑。
“小安,我和她……”他想说没有什么关系,或者至少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
但又难以启齿了起来,只好咬咬牙把话说完,像是拿钝刀子挫了他自己的骨肉。
他骗了他。第一次。
那以后呢?于宵问自己,你还会去赴约吗?
你还敢去赴约吗?
你还想去赴约吗?
小的时候,他做不出选择的时候,就会把选择权交给上天。
时光回转,五六年前的父亲节。
家里充斥着父亲的咒骂声,母亲的哭声,弟弟的叫声。
“好了好了,咱们做父母的,都冷静一下,小安还在这呢,别吓着孩子。”
他背着书包,手里拿着给爸爸写的信,那是学校里老师布置的作业。
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钥匙已经粘上了他的体温,但他已经失去了将钥匙插进锁眼的能力。
打开门,即使家里的不堪已经打扫干净,但他信封里文字中的一切美好温馨还是不可挽回地全部湮灭为泡沫,碎成一地狼藉。
他写,希望父亲天天开心。
他写,希望家庭和睦美满。
他有些烦躁地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自己的信到底还该不该给出去。
自己真是好矫情哦……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要纠结半天。
他想,要是昨天晚上父亲做梦了,就把信给出去,如果没有,那就算了。
“爸,你昨天做梦了吗?”他看着在厨房洗碗的父亲,问出了这个问题。
“啊?没有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于宵笑了一下:“没事。”
那封信终究烂在了手里,直到房子卖掉,才舍得真真正正把那份年少真心埋葬。
所以,所以。
如果一夜无梦,那就到此为止。
但如若今夜有梦,那便……再见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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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晓成到的时候人都来齐了。平日里再怎么说他也不至于迟到,谁想到桥上出了车祸,一条道封死了,堵个没完没了。
他也不多做解释,当场自罚三杯。
他在圈子里算是发展得比较好的,但终究是年龄上去了,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皱褶。在座的各位论资历都是前辈,再怎么样,他也得摆出诚意来。
这是他首次跳出现代偶像剧的舒适圈,去尝试参演正剧向的电影。能不能走下去,就得看这第一步走得稳不稳了。
“晓成啊,我看过你演的剧,演医生的那部,红人呐!怎么想的,要到我们这小地方来?”
汪晓成给章鑫添上酒,“我这总吃着青春饭的,也总有咽不下去的时候。也得多谢章导抬举我,肯给我机会啊。”
章鑫夹了快红烧肉塞进嘴里,点点头,冷不丁开口:“圈子大,有一批批的人进来,我们这些人啊,想站稳脚跟,”他敲了敲桌子,“就得扎根呐。”
汪晓成笑意不减:“章导提点的是,这不来您这儿嘛。”
几轮白的灌下去,汪晓成酒量一般,已经上了脸。好在这顿饭总算是让人吃饱喝足,也没人敢太难为他。
他不经意间碰到手机,这才看到程今游几个小时前发过来的消息。一看时间已经快到凌晨十二点,他怀着歉意给她转了五万二,又跟她说谈得很顺利。
他在电视剧里饰演过无数的人生,无数的生离死别,情情爱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情感都付诸了戏里,在现实生活中他总是有心无力。
他曾经以为只要他有足够多的钱,足够高的地位,就能配得上她,就能娶她。
可谁知翻过一山还有一山,一山更比一山高。
熙熙攘攘名利场,谁又逃得掉呢?
程今游那里看着聊天框上时而闪现的“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问了一句。
「你在想什么?」
对面回得很快。
「在想,什么时候能和你结婚。」
几百公里外发来的文字工整又冰冷。程今游看到的第一时间竟然下意识地挪开了目光,不敢再看。
她有一瞬的恍惚。
同样的话,五年前她也说过的。
那个时候她太没有安全感,想到世上亲人寥寥无几,像是只断了线的风筝,急于找根绳牵住自己。
汪晓成说,我想等我配得上你的时候,风风光光地娶你。
这一等就是五年。
直到合约期限结束,他在和女演员cp捆绑最火爆的时候亲自下场拆组,公布了和当时还是素人的程今游的恋情。
可惜熬过舆论后,也并不是光明。
程今游几乎从来没有看过汪晓成演的电视剧。无论是网上吵得热火朝天,还是夸得天花乱坠,她都没有看过。
从前可能是看不得自己男朋友和别人卿卿我我,即使知道是演的也忍不住难受吃醋。
后来不在意这些了,似乎也不在意他了。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和汪晓成分手呢?
程今游甚至不知道,是因为还有藕断丝连的爱,抑或是对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有所贪念,还是割舍不下多年以来的习惯,早已把情侣关系当作一种理所应当。
毕竟,七年真的,太长太长。
长到她放不下曾经那个深爱着汪晓成的自己,只能一遍遍反刍过往所体味到的爱意。
但他们想走下去,总不能只靠回忆。
小屏幕上的字删了打打了删,最终回了个非常不符合人设的小猫咪可爱表情包了事。虽然已经放下手机,但被汪晓成这么一问彻底打消了困意。
杂志已经给人寄了过去,窗外的星星像黑洞洞的枪口里滋出的火花。
她二十九岁了。
远处教堂终于敲响了十二点的钟声。
人这一生,究竟可以爱上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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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真是的,别逼小孩了。”
隔着一道门,于宵竖起耳朵听外面父母争吵的声音。
“我逼他什么了?老子管儿子用得着你指手画脚?”
“我也是他妈妈!”
不知道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于宵浑身一抖,握紧了手中的笔,作文纸铺在桌子上,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快中考了,黑板上的倒计时一页页地翻,大家都在往前走,只有他龟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外面渐渐安静了,只剩下时钟的滴答声。快十一点了,他还是一字未动。父亲进门问他,作业有那么多吗,为什么还没写完。
他把那张作文纸压下去,骗他说写完了。
父亲开始翻他的书包,翻到一封包装完整的信,他生气地问这是什么,于宵回答说是一个同学给他的,他还没打开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
后来那封女生写给他的情书被父亲当面撕得粉碎,父亲骂他是只会勾引人的**,于宵哭着问他为什么还要随意践踏别人的真心。
“是因为……我吗?”
“不是的,于宵。”
是程今游的声音。
在暗无天日的时光里,那些无声的“救救我”终于被人稳稳接住。
睁开眼,他正躺在她家的沙发上。正值夏日的午后,她抱着一块西瓜塞到他嘴里。
“你做噩梦了?”
“嗯,算是吧。”
西瓜的汁水将嘴里的苦涩化作了甜,他大着胆子把舌头伸进她温热的口腔里,由里向外地探。
程今游顺着他的意,用唇含住他的舌头,肆无忌惮地吮吸着。
他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用一切感官享受她的湿润,她的柔软,她的体香,她的一切。
然后感受他们的心跳同频共振,给他一种将要欢腾的错觉。
“喂,现在可是大白天哦。”程今游戳了戳他的脸颊。
于宵笑了,用动作给出了他的答案,“大白天就不行吗?”
然后他就拉着她堕入那个昏沉的世界中去了,只余几点光斑影影绰绰。
帘外骄阳好,帘内鱼水欢。
一道迸进的光刺过来。
猛然惊醒,一梦到午后。
于宵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想着程今游昏昏入睡,竟做出这样的梦来。
他出了一身的汗,仍是浑身发软,羞得要命,脸颊上也早已是一片通红。爬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只好庆幸这般窘样没叫于安看了去。
其实在程今游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刹那,他就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梦了。
是他执着地不愿醒来,是他还想带着这份罪恶梦下去,甚至恶劣地想在梦里占据她那方寸之地。
因为是梦,所以纵容。
因为无人知晓,所以才有那点可怜的孤勇,来填补人生空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