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禾的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试图转移下话题,“李强呢?他没跟你一块儿来?”
“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三好学生,哪能跟我这种混日子的人搅和在一起。”齐玉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夜市喧嚣的声浪一声盖过一声。陈小禾的心早已飞回医院,惦记着师父的病情和独自守夜的师哥;而对面的齐玉川则深陷在自己的思绪泥沼中。
“你谈过恋爱吗?”
陈小禾猝不及防地怔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该怎么说?难道要告诉老同学,自己确实在谈恋爱,而且他还见过,最主要的是,他是个男人。
“哎呀,看你这支支吾吾的样儿,就知道肯定是个生瓜蛋子。”齐玉川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下了结论,又举起酒瓶猛灌一口。
陈小禾暗暗松了口气,顺势反问:“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难道你谈了?”
“哐当”一声,酒瓶被重重撂在桌上。齐玉川用力摇头,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懊恼:“我要是谈过就好了!”
这反应让陈小禾更加困惑。他仔细观察着老同学的神情,试探着问:“那……你是有喜欢的人了?”
齐玉川抬起一双被酒气熏得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小禾:“你说,到底什么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陈小禾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夜风:“喜欢一个人……就是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待在一起。只要见不到面,就会心慌,会魂不守舍,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说得这么头头是道,跟你真谈过似的。”齐玉川嘟囔着低下头,在裤子口袋里摸索手机,恰好错过了陈小禾骤然泛红的脸颊。
“咳咳……”陈小禾急忙用咳嗽掩饰内心的慌乱,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酒瓶上的标签,“那你晚上住哪儿?”
“就后边那家酒店。”齐玉川随手往远处一指。
陈小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家?这附近的酒店都贵得吓人!你要不跟我回剧院住吧,在这住太浪费了。”
“贵怎么了?我有的是钱。”齐玉川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现在不好好享受,万一以后没机会享受了怎么办?”
他突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陈小禾的耳畔,“要不你今晚陪我回酒店睡?让你也体验体验高级床垫。”
陈小禾像受惊的兔子般连连摆手。开什么玩笑?要是让师哥知道他夜不归宿,还跟别人去住酒店……那还了得。
齐玉川盯着桌上那圈水渍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啤酒瓶身。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瞥见屏幕上电话号码他眉头拧成死结,拇指狠狠按下拒接键。
“怎么不接?”陈小禾轻声问。
“是我妈,除了让我回家,还能有什么事。”齐玉川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发出“啪”的声响,“整天就是学习、高考、前途,我都要烦死了。”
陈小禾的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投向看不见的远方。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有人惦记是好事。我有时候半夜醒来,想再听我妈说句话……都只能做梦了。”
齐玉川怔住了。他看见陈小禾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在夜市昏黄的灯光下转瞬即逝。
“那不一样。”他梗着脖子,语气却软了几分,“你是想念,我是被逼得喘不过气。”
“至少她还在你身边。”陈小禾转回视线,认真地看着他,“我奶奶走之前,我总嫌她唠叨。现在想想,能被人念叨着,管束着,其实是福分。”
齐玉川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抓起酒瓶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烦躁。
陈小禾看了眼手机,已经九点了。
“太晚了,我得回去了。”他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别啊!陪我去酒店住吧,就一晚。你忍心看我一个人住酒店?”
陈小禾说道:“是你自己跑出来的,剧院现在就芹姨一个人,我得回去,晚上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剧院。”
齐玉川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他撇着嘴,像被抛弃的小狗:“小禾,你就这么狠心?我们多久没见了?”
就在这时,又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齐玉川瞥见来电显示,眼睛“唰”地亮了。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几乎是跳起来接电话,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喂,我在酒店呢。”
“什么?你来了?在哪儿?站着别动,我这就过去!”
挂断电话,他手忙脚乱地抓起外套往身上套,嘴角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小禾,我得先走了!”
陈小禾疑惑地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反应:“谁来找你了?”
齐玉川系鞋带的动作顿了顿,含混地说:“啊……是我妈。”
“那我先回去了。”陈小禾转身要走。
“等等!”齐玉川急忙叫住他,掏出手机,“留个联系方式吧。”他低头输入号码时,碎发遮住了闪烁的眼神,“你比赛的时候,我会在电视前给你加油的。”
存好号码,齐玉川突然抬头,很认真地说:“小禾,刚才你说的那些……关于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不等陈小禾反应,他已经转身跑进夜色里。少年奔跑的背影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陈小禾站在原地,他想起齐玉川追问“什么是喜欢”时执着的表情,想起他提到“谈恋爱”时眼里的向往,想起刚才接电话时瞬间被点亮的眼眸。
一个模糊的猜想渐渐清晰。
也许,那个让齐玉川深夜奔赴的人,就是答案。
回剧院的路上,陈小禾走得很慢。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初夏特有的温软。他想起齐玉川最后那句话,嘴角不自觉扬起。
齐玉川一口气跑到酒店门口,远远就看见那个倚在灯柱下的身影。修长的身形被灯光拉出斜斜的影子,指间一点猩红明灭。
“怎么又抽烟?”他气喘吁吁地停在对方面前,语气带着嗔怪。
那人掐灭烟头,笑着张开双臂:“等你等得心烦。”
齐玉川低头闷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齐玉川又抬起头,在朦胧的灯光下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眸子里,此刻盛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而此刻的陈小禾,正站在窗口,他抬头望着满天星辰,手机在掌心震动,是秦野发来的短信:
“师父睡着了。你呢?回去了吗?”
他飞快地打字:“嗯,回来了,师哥。”
秦野:“睡在我的房间?”
陈小禾:“师哥真聪明!”
两个人你一条我一条的互相发着短信息,就这样度过了分开睡的第一晚。
复赛前一天的下午,医院走廊里的空气凝重得如同实体。秦野和陈小禾并排坐在长椅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当诊室门打开,医生叫到他们名字时,陈小禾猛地一颤,秦野则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仿佛一尊走向刑场的石像。
“结果确认了,”医生将病理报告推到桌前,语气沉重,“是肺腺癌,晚期。”
陈小禾倒吸一口冷气,手指瞬间冰凉。
医生指着CT影像上那些刺眼的阴影:“情况比较严峻。癌细胞已经出现了远处转移,肝部、骨骼都有发现。这意味着,根治性手术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锤子,砸在陈小禾心上。
“医生,那……还能怎么办?我师父他……”陈小禾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目前的主要治疗方向,是全身性的系统治疗。”医生尽量让语气平和,“我们会尽快做基因检测,看有没有合适的靶向药可用。如果没有,就考虑化疗联合免疫治疗。目标是通过治疗,控制肿瘤生长,延缓疾病进展,提高生活质量,尽可能延长生存期。”
医生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两个年轻人苍白的脸,坦诚地说:“积极治疗的话,生存期大概在一年到三年之间,个体差异很大。但绝不是没有意义,有效的治疗能为患者争取到宝贵的有质量的时间。”
一年到三年!
陈小禾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抓住身边秦野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可秦野的胳膊僵硬得像铁,没有任何回应。
“谢谢医生,我们明白了。”秦野的声音低沉平稳。他拿起报告,仔细地折好,放进口袋,动作有条不紊。
走出诊室,陈小禾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泪无声地涌出。他看着秦野那张毫无波澜的侧脸,恐惧和担忧几乎将他淹没。
秦野没有看他,目光直视着前方空荡的走廊,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事。”
在病房门口,陈小禾鼓起勇气,带着一丝侥幸抓住秦野的衣袖,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师哥……我们能不能……先不告诉师父实话?就说……是严重的肺病,需要长期住院治疗……”
“不行。”秦野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转过头,“他必须知道。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体到了哪一步,有权利决定怎么走完剩下的路。骗他,是侮辱他。”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的门。
关文山依旧靠坐在床头,听到动静,他睁开眼,平静地看向他们,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师父,”秦野走到床边,从口袋里拿出那份沉重的报告,却没有递过去,只是握在手里,声音稳得可怕,“是癌。晚期,扩散了。”
关文山花眉毛几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归于沉寂。
“医生说,可以用药控制,能……争取一些时间。”秦野省略了那个残酷的时间范围,但“晚期”和“扩散”已经说明了一切。
“明天晚上复赛录制,我和小禾明早的火车去省城,医院这边,我会找好护工,芹姨白天会来。我们比完赛,立刻回来。”
他没有询问,又是在陈述安排。
关文山沉默着,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秦野那张过分年轻却又强行撑起所有冷静的脸上,又掠过一旁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陈小禾。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去吧。”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秦野紧握的拳头在身侧微微颤抖,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但他脸上,依旧看不出半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