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昼在喧嚣中苏醒。走廊里人来人往,医生查房的交谈声、推车滚轮与地面的摩擦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焦虑的背景音。
陈小禾紧跟在秦野身后,像一条小尾巴,两人穿梭于不同的检查科室之间,递单子、排队、搀扶师父,尽可能地争取让关文山早点做完各项繁复的检查。
每一次,当师父躺上那些冰凉的检查仪器时,陈小禾的心都会跟着揪紧。他透过观察窗,看着师父瘦削的身体在庞大的机器面前显得那样脆弱,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便悄然攫住了他。
中午,检查暂告一段落,关文山被送回病房休息。或许是折腾累了,他很快便睡着了,胸膛随着不太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陈小禾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师父沉睡中依然带着病容的脸。这一幕,忽的一下子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痛苦的画面重叠了,奶奶当年也是这样,一天天地躺在老家的土炕上,身体越来越薄,气息越来越弱,直到那个清晨,他再怎么喊,奶奶也醒不过来了。
一阵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陈小禾猛地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病房。
他在走廊尽头找到了秦野。师哥正站在窗前,陈小禾默默地走到他身边,轻轻地问:“师哥,师父……会没事的吧?”
秦野闻声转过身。他看到陈小禾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慌和依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将他微凉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
他的目光坚定,语气沉稳:“会的。一定会没事的。”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走廊的窗前,互相依靠着,这一刻,陈小禾紧紧回握着师哥的手,不再在意偶尔路过行人投来的目光。
晚饭时分,孙彩芹提着保温桶来了。她打开盖子,里面是精心熬煮的软烂米粥和几样清淡小菜。关文山勉强坐起身,吃了没几口,就皱着眉推开了碗筷,“不吃了,不吃了。”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让他单薄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孙彩芹连忙放下东西,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里满是心疼:“吃不下就先不吃了,没事儿啊,等会儿饿了,我再去给你热。”
吃过晚饭,陈小禾帮着芹姨一起收拾碗筷。秦野看着这一幕,开口道:“小禾,一会儿你和芹姨都回去吧。今晚我在这儿守着,咱们别都耗在这儿。”
孙彩芹一听就急了,连忙摆手:“那不行,小野。白天都是你俩在跑前跑后,晚上哪能再让你熬着?你和小禾一起回去,好好睡一觉,这儿有我呢!”
秦野态度很坚决:“没事儿,芹姨,我年轻,扛得住。晚上师父睡了,我也能在旁边眯会儿。您岁数大了,不能这么熬夜,身体会吃不消的。”说完,他目光转向陈小禾。
陈小禾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写满了不情愿和担忧,虽然嘴巴紧闭着没有出声,却已将“我想留下”的意愿表达得万分清晰。
靠在床头的关文山听着他们的争执,叹了口气开口道:“都回去!我这儿不用人陪!我又不是瘸了拐了动弹不了,晚上能有什么事?都挤在这儿像什么话!”
秦野却像是没听见师父的话,径直走到陈小禾面前。他伸出手,用指关节轻轻点了点陈小禾的额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亲昵:“怎么?现在不听师哥话了?”
陈小禾下意识地侧身闪躲,口中喃喃地坚持着,声音细小却执拗:“我想……我想跟你一起陪着师父……”
秦野看着他这难得倔强的样子,轻轻笑了笑,放缓了声音,像哄孩子般解释道:“你得回去好好睡觉,养足精神。明天白天万一还有什么检查,或者要跑腿办事,师哥还得指着你呢。你在这儿熬一夜,明天没精神了,谁帮师哥的忙?听话,跟芹姨回去,嗯?”
陈小禾低下头,他何尝不知道师哥是心疼他,可他同样也心疼师哥,然而,当他抬起头,再次对上秦野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眸子时,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再也说不出来了。他最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回到四海剧院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院子里静得可怕,那方平日里充满生机的戏台此刻像个沉默的巨兽,在暮色中投下沉重的阴影。
陈小禾推开房门,熟悉的陈设依旧,可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
他左看看,右瞧瞧,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这颗心像是悬在半空,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他转身出门去了芹姨那屋,说了声“我出去转转,芹姨”,便出了门
晚风带着黏腻的热气扑面而来。陈小禾漫无目的地走着,右手始终攥着手机,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每隔几分钟,他就要摁亮屏幕看一眼,生怕错过什么消息。
终于,他停下脚步,编辑了一条短信:“师哥,师父睡了吗? ”
看着“发送成功”的字样,他轻轻舒了口气,将手机塞回口袋,继续沿着街道往前走。没走多远,手机就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像是直接敲在他的心尖上。
他忙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喂!师哥。”
“嗯,师父刚睡着。”
秦野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电话那头顿了顿,敏锐地问:“你在外面?我听见有车声。”
陈小禾下意识地把手机举向街道,让晚风与车流声更清晰地传过去,然后又贴回耳边。
“你上哪儿去了?”秦野的声音里透着急切。
“没干啥师哥,”陈小禾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就在门口转转。”
“别走远了,就在剧院附近透透气就回去。晚上睡觉记得锁好门。”秦野像个操心的家长,事无巨细地叮嘱着。
陈小禾一一应下,而后轻轻咬住下唇,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师哥,我有点想你。”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秦野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师哥也想你,宝贝儿。”
紧接着,听筒里传来一声清晰的亲吻声,像是直接印在了陈小禾的耳廓上。他的脸颊微微发烫,唇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师哥,我要往回走了。”他声音轻快了几分,“明早你想吃啥?我给你带。”
“随便,你买啥我吃啥。”秦野在对面打了个哈欠,“快回去吧,别让我担心。”
挂断电话后,陈小禾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通往江边的路上。夜风比刚才凉爽了些,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气息。他的心绪平复了许多,但看着前方灯火点点的江岸,忽然改了主意,既然都走到这儿了,不如去江边吹吹风。
越靠近江边,越是热闹。烧烤摊的烟火气与喧哗的人声交织成夏夜独有的交响。就在这片喧嚣中,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钻进陈小禾的耳朵:
“老板,再来瓶冰镇的!”
他循声望去,只见路边一个大排档里,齐玉川正举着绿色的啤酒瓶仰头猛灌,那架势像是要把整瓶酒一口周完。
“齐玉川!”陈小禾惊讶地喊出声。
正喝着酒的少年猛地放下酒瓶,警惕地四下张望,待看清是陈小禾后,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小禾!太巧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他热情地拉着陈小禾在塑料凳上坐下,朝老板喊道:“老板,再加副碗筷!”
“好嘞!”老板洪亮地应着。
“再来十个大肉串,一瓶冰镇啤酒!”齐玉川补充道。
陈小禾连忙摆手:“不用了,我吃过饭了。”
“哎呀,陪我吃点嘛。”齐玉川不由分说地把一次性筷子塞到他手里。
很快,两瓶冒着冷气的啤酒上了桌。齐玉川利落地用起子撬开瓶盖,把一瓶推到陈小禾面前,又给自己开了一瓶。玻璃瓶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随意。”
“你现在放假了?”陈小禾试探着问。
齐玉川摇摇头,灌了一大口啤酒:“还没,不过也快了。”
“那你怎么来市里了?”陈小禾在心里算了算,齐玉川和自己是一届的,“你不是该高三了吗?这个时间……”
“不想念了。”齐玉川轻描淡写地抛出四个字,顺手接过老板递来的肉串,塞到陈小禾手里,“快尝尝,他家肉串可香了。”
“为什么不想念了?”陈小禾握着肉串,却没有吃。
“学不进去呗。”齐玉川自嘲地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学习就不好。参加高考也是白搭,肯定考不上。”
陈小禾一时语塞。他自己初中都没毕业,实在没什么立场劝人家好好读书。
“你自己来的?”他换了个问题。
齐玉川放下肉串,长长叹了口气:“跟我爸吵了一架。在家待着没劲,学校更没劲,就自己跑出来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我还去剧院找过你呢,结果关门了。”
“最近剧院有点事,没开门。”陈小禾含糊地解释。
齐玉川突然笑出声:“我跟我爸说,不想念书了,要来找你学二人转。你猜怎么着?他让我滚蛋,然后我就真滚了。”
他咬了一大口肉串,含糊不清地说,“我妈在电视上看见你了,说你在参加什么比赛。预告片里你的镜头可好看了!”
陈小禾愣住了。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以这种方式听到关于比赛的消息。夜色渐深,江风送来凉爽,也带来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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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