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像个牵桥搭线的红娘一样,坐在床边,一本正经地向两人介绍彼此。
“这是我们剑宗的大师兄,剑修第一,千渡雪,你应当听过他的名字。”
“师兄,宋兄可是聆泉阁第七代的独苗,在门派里很受重视,你可千万不要欺负他!”
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极重。
宋听澜懵里懵懂地看了一眼秦书,又看向千渡雪,忽然绽开一个温和如莲的笑容,“第一剑修,应当是品行高洁、不落世俗,我相信千师兄一定不会欺负我的。”
千渡雪没说话。
倒是秦书帮忙应和了一声,连连说“是”,“师兄定然是……”
“你不许叫我师兄。”
千渡雪陡然开口道。
“啊?”秦书刚编好的全是夸赞千渡雪的话戛然而止。
他惊愕地抬眸,却发现千渡雪这话压根不是对他说的。千渡雪一直在看着宋听澜,也只看着宋听澜,重复道:“你不许,叫我师兄。”
宋听澜不慌不忙道:“那我应该……叫千师兄什么呢?”
千渡雪沉默着坐回床边,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宋听澜,但是动作很慢,慢到宋听澜觉得他不是在靠近,而是远离。
这是他想要抓住,却无法靠近,也不能放手的人。
宋听澜没有看到,千渡雪的另一只手隐藏在宽大的衣袖下,慢慢地握成拳,然后一下张开,五指紧绷着攥住了布料。
秦书一咬牙,不知从哪儿借来了一阵勇气,将千渡雪的手死死地摁在床榻上,真的不能再挪动分毫了。
见了鬼了。
是这聆泉阁的宋兄太过迷人,还是他大师兄被下了迷药,堂堂第一剑修,竟然这般对待客人?!
他分明看到大师兄的手再前进一寸,就要将盖在宋兄身上的薄毯掀起来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轻薄吗?
还有方才的那一句“不许叫师兄”,不叫师兄叫什么?
初次相见就强加约束,若是宋听澜有什么错处还说的过去,可人家分明没有错处!
天呐……大师兄一定是疯了……
好在,宋听澜看上去并不介意大师兄的举动,嘴角始终微微勾着,洋溢着一脸笑容,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只是。
秦书莫名觉得他的笑脸中缺少了什么,那笑容也有些奇怪,似乎有种作为旁观者看好戏的样子。
秦书没仔细捉摸宋听澜的真面目,此刻满心满眼都装着愧疚。
他想替大师兄道歉来着,可是宋听澜也着了魔似的,只看着千渡雪,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两两对视,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秦书牙酸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正要开口打破这片他承受不了的氛围。
内室之中忽地卷起一阵寒风,只扑向秦书。
是千渡雪在短时间内释放了太多灵力。
有了充足的灵力作为食物,一众精怪侍从一下吃饱了,有力气一拥而上,将秦书推出室内。
这些侍从平常都是紧贴着秦书的,关系特别亲密,这会儿竟然有了吃的忘记朋友!
风卷的越来越烈,推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忽然开启、又瞬间合拢的门缝中,只能听到秦书留了一句满是怨愤的“欸!”,人就不见了踪影。
宋听澜听着巨大的关门声,紧绷的神经受了刺激,狠狠颤抖一下,肩膀也跟着颤抖。
在千渡雪面前演戏,是他从未做过的、极不擅长的事情,但看着千渡雪为他的表演伤身,又极为痛快。
“千师兄。”宋听澜轻唤一声。
千渡雪的心弦一紧。
“你觉得,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千渡雪张了张口,从前亲密的称呼在嘴边绕了半晌,还是没说出口。他知道,有人在明知故问。
“就叫,千渡雪吧。”
抛开一切身份和情感,就只是千渡雪。
宋听澜微微一愣,恍惚了一瞬,面上有些尴尬地说:“这样会不会不太恭敬?”
“不会,”千渡雪道,“聆泉阁讲究与天地为友,潇洒自然,身无羁绊。你的宗门里从来不谈师兄弟之前的恭敬礼仪,到了剑宗也一样,不必有太多礼数,叫‘千渡雪’就很好。”
“好吧,”宋听澜轻轻一笑,“听起来,你倒是比我这个聆泉阁的弟子更清楚聆泉阁。”
千渡雪道:“只是之前在外游学时意外经过,了解了一些。”
“哦,”宋听澜饶有兴致似的抬高了语调,“你是什么时候经过的?我倒是从未见过你。”
千渡雪深深地看着他,一眼望进眼底,却看不清楚。
他看到了什么,便说什么:“我无法看清你,宋听澜。”
“师……”
一会儿的功夫,宋听澜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张口又想叫“师兄”,在发觉千渡雪眼神中的一丝嗔怨之后,心下一喜,这才改口道:“千渡雪。”
片刻的安静过后,宋听澜看着他,有些不乐意地努了努嘴,“我这么喊了,也没见你高兴,千师兄莫不是在框我吧?”
“千渡雪,你看不清我,是因为你哭了。”
千渡雪一怔,眼泪成形,泪珠滚着落下来,被宋听澜接在掌心里,揉了两下,消散不见了,“还是不哭比较好。”
千渡雪却因为这句话,眼前愈发模糊了。
宋听澜递上去一块帕子,“我们今日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哭个不停,若是传出去了,怕是有损你第一剑修的威风。”
千渡雪接过帕子,但没有用来擦泪,而是往怀里一藏,直接用衣袖抹了两下眼睛,压下喉间反复涌上来的情绪,一开口,仍是沙哑的声音:“听澜。”
“铮——”
耳边炸开一阵嗡鸣。
宋听澜眼见着千渡雪手边聚起一团白色流光,光芒之中慢慢显露出一把带着寒意的剑。
宋听澜垂眸道:“你的剑被你唤出来了。”他顿了顿,又问道:“你的剑,叫——听澜?倒是和我的名字一样,挺巧。”
千渡雪握着剑柄,将听澜剑从白光里拔出来,往宋听澜面前一递。
冰冷锋利的剑光在二人中间一闪,仿若真的斩断了什么东西。
宋听澜被他这一下吓得,撑着床榻往后挪了挪身子,声音微微一紧,“你这是做什么,是要将本命剑送我……不可能,还是说……你要杀我?”
千渡雪道:“我不会。”
宋听澜不信,但也不觉得千渡雪会在此时此刻对自己对手,于是大着胆子,将他的手和一把剑都推了回去,“若真是将这剑送我,我也不要,受不起,你我初次相见,不应该接受这么重的……”
千渡雪听不得这种话,打断了他,“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把剑为什么叫听澜。”
“不重要。”
宋听澜先说了一句,等见到了千渡雪的反应,才继续说下去,“能和剑宗第一的剑有一样的名字,是我的运气,兴许是有缘分吧。”
千渡雪的眼眶早被一层泪水洗刷成了鲜红色,如今这一句接一句的剜心的话,眼底的血丝一条条爬上来,瞧着吓人,好似再过一会儿,流下来的就不是泪,而是血水了。
宋听澜忍不住挪开了视线,在床榻上缩起身子。
千渡雪见此,站起身,又将薄被盖在宋听澜身上。
他俯身的时候,两双眼睛靠得极近,都是水润清亮的,让人觉得无论谁一开口,说的都是真话。
宋听澜抿了抿唇角,说道:“千师兄……”
“千渡雪。”
千渡雪纠正道。
“好吧,”宋听澜压下眼睫,眸珠一转,“千渡雪,你有些吓到我了。”
“抱歉。”
“所以……”
宋听澜话还没说完,千渡雪倏地一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留下一句:“抱歉,我先离开了。”
“嗯?”
宋听澜其实并不想他留下,装模作样地从被子下面伸出手,去抓他的衣角。
按理来说,一定是抓不住的。可是那片衣角像是在他手里牵了丝线一样,居然自己滑了回来,贴着宋听澜的指腹。
他没有收紧掌心。
千渡雪听到一丝声音,回头了一点点,听到宋听澜说:“慢走。”
心中失落,不再有期许。
千渡雪再次转头,直冲冲地走了出去。
宋听澜裹着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衣袍翩飞,发丝飞舞,剑宗弟子百年来从未见过大师兄这么慌乱的模样。
他束发的发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松开了。
房门打开,再关上,宋听澜坐在床上松了口气,有些出神。
奇怪。
来到剑宗是他想要的,如今在风雪里走了一遭,好不容易达成了,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宋听澜抬眼,没有目的地环视这个房间。
白玉剔透的房梁、墙壁、香炉,还有一张白玉床,这房间……怎么有些熟悉?
但时隔太久,重回故地,宋听澜已经记不得这房间从前是做什么用的了。
千渡雪,也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从前的他……
宋听澜脑海中的一片白雾渐渐散开,一张还带着一点儿稚嫩气息的人脸缓缓浮现出来。
回忆忽然停止。
甚至还没有开始回忆。
房门再次打开,宋听澜神经一跳,以为是千渡雪返回来了,他却不敢转头。
靛蓝的衣袖在宋听澜的眼角晃了晃,还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一个比秦书活泼许多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宋兄?你现在好多了吗?”
是秦书。
“好多了。”宋听澜抹了一把脸,抹完了才往干燥的手上瞧了一眼,明明没有眼泪。
“是吗?”秦书捧着还未校对完成的名册,在床边坐下来,“怎么我看你的脸色还是不大好?要不我再去寻一趟李老先生,让他帮你看看?”
宋听澜:“李老先生?”
秦书介绍道:“就是丹王,李庭芳。他前些年躲避仇家,碰巧被千师兄救下,之后就一直待在我们剑宗了。这消息应该是仙门百家人尽皆知的,最近因为升仙大会,还有不少登门来求丹药的。看来你们聆泉阁还真是传闻中的那样不问世事。”
“是,”宋听澜微微一点头说,“事情少了,人也就简单了,是以门中的师姐师兄们都很好相处,生活也清闲自在。”
秦书在脑中勾勒出了一场神仙般的生活,由衷感叹了一句:“真好。”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名册,又是一声叹,“宋兄既然醒了,就在这名册上签了名字,升仙大会的外门弟子全数到齐,我也能向师兄汇报工作了。”随后将名册递了过去。
“好。”宋听澜接过,无需笔墨,指尖流光在书页上翩飞划动,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秦书:“宋兄的名字不错,而且和师兄很有缘,师兄有一把本命剑,就叫听澜。”
宋听澜低着头,看似只专注在纸上,“我瞧着这上面来参加升仙大会的人,修为皆在元婴之上,倒是只有我,只能靠父母给的名字引人注目了。”
“可不能这么说,像我天资不足,修炼至今也只是个炼气,但是能和师兄一个大乘期同在摇光殿,有一份差事可做,也是很不错的。”秦书道,“人身上千百种东西,除了修为,总有其他有用处的。”
“你倒是想的明白。”宋听澜微微笑着说。
秦书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老成,不太符合年纪。
宋听澜,年十八,尹州青山县人,一月前拜入聆泉阁修行……
秦书想起名册中记录的宋听澜的情况,没察觉有什么不妥,再瞧着他面带笑容、没有一丝异样的脸庞,这长相还和大师兄极为相似,却年轻许多,温和许多,让秦书忍不住想要亲近他。
也许是多心了。
只是随口的一句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