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那日,褚明夷醒得很早。
这一个多月他精神一直不是很好,又病了一场,整个人越发消瘦。因为体弱气虚,连伤都好得格外慢,被打过的那半边脸还残留一些不正常的红。
“大人,要上些脂粉遮一遮吗?”
萧辞生入京后并未大动干戈进行清理,故各宫的宫人,除了开城门那日在褚明夷默许下逃窜的,剩下的仍各司其职。因景清年幼,政务又多,褚明夷自承安元年便一直住在宫中撷芳殿,很少回自己的府邸去住。
那日被萧辞生从太和殿带走,醒来就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直至今日也没将他驱逐出去。
宫女采荷小心为他梳好头发,戴上发冠,拿起一盒脂粉征询他的意见。
铜镜中看不太清晰脸色,褚明夷稍微偏头,同镜中的自己对视,双眸古井无波,道:“若是明显,便遮一遮吧。”
采荷得了准许,轻轻在他脸上扑了一层。
虽遮住红痕,但气色还是很差。采荷又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要上些口脂吗?”
“平日我不曾用过,你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褚明夷见她今日格外紧张,便露出浅笑来安慰,下巴微抬,轻叹口气:“上些吧,瞧着不扫兴。”
口脂是浅淡的粉色,采荷点了少许沾在他唇上,发现这颜色竟格外衬他,让整张脸都鲜亮起来,濯清涟而不妖。
她一时看得痴了,心中惊骇,只因桌上这些胭脂水粉,皆是新帝今日一早差人送来的。
若叫采荷这个在褚明夷身边伺候了六年的宫女挑三天,都不见得能挑中这个颜色。
褚明夷没用过这些东西,只觉得脸上有些痒,唇上还黏糊糊的。他不自然地抿抿嘴,舌尖尝到一点口脂的甜味,鼻子里也是脂粉的淡香,很不习惯,在铜镜中也看不出与原来有什么不同。
见采荷愣住,他笑了声:“怎么,这颜色不好么?”
“我挑的,怎会不好。”萧辞生的声音传来,褚明夷的笑顿时僵住,目光从明显瑟缩起来的采荷身上移向殿门,见萧辞生一身锦绣华服,墨发高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锋利浓密的长眉,一双锐利的眼此刻含着玩味的笑,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
瞧见一旁衣架上搭的雪色云锦深衣,他面露不悦,审视的目光凉得采荷不住颤抖,“怎的穿这个,送来的衣服呢?”
采荷“扑通”一声跪下去,吓得说不出话。
“是臣让她换的。”知道口脂是萧辞生挑的之后,褚明夷脸色就不太好,心中更是警惕起来,直觉萧辞生今日不会让他好过。“送来的衣裳,臣穿着太扎眼了……”
“要的就是让你万众瞩目。”萧辞生冷声让采荷将衣服换了,上前几步,将褚明夷逼至桌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拇指抵在他唇角,双眼攥着他的,极其缓慢地俯身靠近。
褚明夷不断后仰,腰身弓起,因为气力不足轻颤着。萧辞生乐得见他窘迫,折磨了一阵才贴在他耳边低声道:“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看着,昔日风光无两、权倾朝野的褚大人,是怎么背主求荣,一步步把我迎上那个位置的。”
“……”褚明夷闭上眼,呼吸急促,脂粉都遮不住惨白的脸色。
“陛、陛下……”采荷怯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衣裳取来了,奴婢为褚大人更衣。”
“你下去吧。”萧辞生直起身,随意地拎起那叠衣物,瞧着褚明夷的脸,将字咬得极重,“朕亲自来。”
采荷担忧地望着褚明夷,最终敌不过恐惧,慌忙退出殿外。
天际一线日光正缓缓破云,将半边天染得色彩斑斓。
萧辞生抖开手中朱红朝服披在褚明夷身上,褚明夷躲闪不及,被他掐着腰,缓缓将手送进宽大的衣袖里。萧辞生凝视着他的脸,一颗颗扣好纽扣,系上玉带,挂上锦囊与腰佩,最后稍稍后退些许,扳着他的肩让他转了个圈,满意地点点头。
一穿红色,再素雅的人都显得鲜艳无比。
但这颜色对打马游街的少年来说是极好的添头,对此时地位尴尬的褚明夷来说,则是带刺的枷锁。他紧抿着唇,一垂眸便能看见自己身上刺眼的红,只好抬高视线,却又撞进萧辞生的眼。
心脏抽痛,胸口仿佛被什么堵着,闷得他喘不过气。
“以前你爱穿淡色,可我瞧着还是红色好看。”萧辞生似是心情不错,捏着他的肩左看右看,“若是再加个红盖头,可真是像极了——”
“陛下。”褚明夷打断他的话,尾音轻颤,指尖也在抖。“时辰要到了。”
“……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喊我。”萧辞生鼻子哼气,对自己的幻想被打断十分不满,又对自己会有如此幻想而恼羞成怒,掐住褚明夷的脖子,恶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啃了一嘴清甜的脂膏。
“今晚多涂一些,好好给朕尝尝。”
留下这句话后他大步离开,殿门洞开,天光倾泻进来,洒在褚知白身边。
他栖身在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被抽离了筋骨,只剩一身混沌皮囊,逐渐委顿蜷缩成一团。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褚明夷羽睫微动,以为自己终于哭了出来,伸手一抹,却抹了满手刺目的红,同身上华服交相辉映。
竟是流了鼻血。
愣怔一瞬,褚明夷收敛神色,撑着桌子摇晃起身,叫采荷进来。
采荷见他半张脸上涂抹开的血迹,一声尖叫差点破口而出,脚下已冲着殿门要去喊太医,被褚明夷及时叫住了。
“抱歉。”褚明夷歉意地冲她笑笑,温声道:“要劳你再给我上一次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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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晴空万里。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过猎猎作响的仪仗旗帜,穿过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掠过玄铁军将士的黑甲,从承天门一路吹来,拂上太和殿的丹陛。
褚明夷站在御案旁,朱红朝服在晨光下熠熠夺目,只是身形太过清瘦,风吹过时袍袖翻飞,内里空空荡荡,仿佛罩了件不合身的羽衣,随时要飘然而去。
百官窥探的视线隔着很远都令人似有所感,褚明夷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隔绝那些探究、疑惑、愤怒、鄙夷。
他如同一尊脆弱的雕像,遗世独立,又从未脱出过尘泥。
萧辞生就在不远处,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倒映着褚明夷的影子,心中大浪翻涌,忽高忽低,声如擂鼓。他喉结滚动,掌心捏出了汗,浑身忍不住兴奋地战栗着。
褚明夷在司礼监尖利的嗓音下牵动身体,念完他亲手为景清书写的退位诏书,宣读亲手为萧辞生书写的登基诏书。
每一个字都如冰冷的刀凌迟着他的心,直到最后都已麻木,灵魂仿佛脱出躯壳,居高临下地唾弃着这个毫无波澜的自己。
最后一步,褚明夷捧着那方温润古朴、自己曾多次按着景清的手按下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玉玺,走向九龙宝座前昂首傲立的萧辞生。
一方玉在此刻重逾千钧。
褚明夷走着走着,发现这条路怎么这么长,这么长。几级台阶,好像要无限延伸到天上去;站得比他高些的萧辞生,也在眩目的光里看不清身影。他原本还有些力气,却捧不动小小的一块玉。他走得气喘吁吁,却不能低头,低下头,脚下就有一百双手,要将他拖进地狱里去。
血液在往外流,流到最后只剩个空壳一样僵硬苍白的身体。褚明夷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也感知不到冷暖与时间地流逝,就这么机械地向前走着,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跪倒在萧辞生面前,双手高举着献上国玺。
膝盖触地的瞬间,他忽然耳聪目明,看到自己摇晃的影子,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臣……褚明夷……”声音太过艰涩沙哑,褚明夷顿了顿,吞咽两下,却如同吞下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他一句话四分五裂。“……谨奉……传国玉玺……恭请陛下……登临大宝……”
自此,他便是真正的贰臣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褚明夷闭了闭眼,用力咽下去。
身前的龙纹锦服轻微晃动,袍袖一摆,萧辞生伸出手,却并未去接玉玺,而是轻轻贴上了褚明夷的手背。
灼热的掌心与冰凉的手背接触,两人齐齐一震。
褚明夷是痛苦,萧辞生则是爽快。
“你看。”萧辞生笑着俯身,用外人看来格外亲厚的姿势,一字一句在褚明夷耳边突出毒蛇般的低语,“这天下,是你拱手送给我的。”
他终于接过玉玺,高高举起。群臣跪拜,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席卷而来,浩荡的风将声音推至长空,远散入皇城的每一个角落,落在新朝的每一寸土地上。
而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在震荡的呼声的遮掩下,褚明夷踉跄伏地,双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咳嗽,忍到双目猩红,脊背弓成一张拉满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
礼乐齐鸣,锣鼓喧天,升腾的火焰燃烧出史书最新的一页,将那渺小苍白的遗臣,献祭给了新的主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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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登基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