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那孩子啊,被他父亲拘着在书房用功呢,说是新请的先生严厉,课业一刻不能松懈。我这就让人去叫他。”
卫璇连忙阻止:“伯母,既然清晏哥哥在课业,万万不可打扰。我等等无妨的。”
“那怎么行,你难得来一趟。”谢夫人坚持,已示意丫鬟去书房请人。
等待的间隙,卫璇与谢家父母又寒暄了几句。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一丝急促。
“阿璇?”谢清晏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口,他穿着一身浅青色的家常儒袍,发髻微有松散,显然是匆匆赶来的。
见到卫璇,他清俊的脸上立刻漾开笑容。
“清晏哥哥。”卫璇起身,“打扰你用功了。”
谢清晏几步走到近前,目光落在她脸上,“说什么打扰。你来找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近日我想要脱身实在不易,本想忙过这阵就去探望你,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卫竹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卫璇笑道:“是我来得冒昧才对。看你这匆匆忙忙的样子,定是被我扰了清静。如今想见谢家玉树一面,竟比见宫里的贵人还难了。”
谢清晏被她打趣,耳根微红,连忙道:“莫要取笑我了。你来找我,定是有要事,我们……去书房谈?”
他征询地看向父母。
谢家父母自是含笑应允,目送着他们走进去,又凑近了低语。
三人来到谢清晏的书房,书房内翰墨飘香,书架林立,案上还摊着未写完的文章。
落座后,丫鬟奉上茶水便退下了。
谢清晏的目光这才落在一直安静的卫竹身上。
卫竹今日虽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衫,但他身姿挺拔,容貌过于出众,加之那份与书房清雅氛围格格不入的冷寂气息,让人难以忽视。
这让谢清晏几乎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猜出了他是谁。
卫璇见谢清晏似乎格外警惕卫竹,便解释道:“清晏哥哥放心,他叫卫竹,是我的护卫。身手很好,人也很乖。有他在,我省心不少,这才把他带着。所以你不必担心。”
谢清晏闻言,收回目光,笑了笑:“没事,只是我瞧着面生罢了。”
卫璇只当他面对外人紧张,道:“面生没事,一回生二回熟,日后多见几面,你们就熟了。”
谢清晏竟被这话噎了噎,一时心情低落,不知该如何回复。
接下来,卫璇也不绕弯子,直接表明了来意。
她将漕运被卡,以及她发现蒋坤对赵小姐的心思,和想解决礼部运送典籍难题的初步想法和盘托出。
“……事情便是如此。我知此事关键在于,如何能让礼部赵大人自然而然地注意到蒋坤此人,并且相信他的能力,愿意将如此重要的典籍托付。这其中官场的规矩和引荐的门道,非我所长,故而特来请教清晏哥哥,此法是否可行?若可行,又该如何运作,方能不着痕迹,水到渠成?”
谢清晏认真听完,沉吟片刻,眼中闪过赞赏之色:“你能想到从此处入手,借力打力,已是极为难得。此法确实大有可为。”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直接向赵大人举荐一个漕帮把头,确是不妥,易惹人猜疑。但若通过采买途径,则名正言顺得多。
“京城有数家牙行,专司与各衙门对接采买、雇佣等事宜,其中**牙行背景最深,与六部往来密切,信誉也佳。阿璇你可以苏氏商号的名义,去信**牙行,咨询特殊货物的漕运承办事宜。在信中,你可无意间提及,听闻十里坡码头的蒋坤把头及其麾下船队,近来在运送精细货物方面颇有口碑,曾确保货物万无一失,询问牙行可否代为接洽和评估其能力。”
谢清晏继续道:“‘**牙行’为了做成衙门生意,尤其是礼部这等清贵部门的生意,必定会慎重评估你提供的这条线索。只要他们前去核实,蒋坤那边再稍作配合展现实力,牙行为了增加胜算,自然会主动将‘蒋坤船队善运精密之物’作为一项优势,纳入给礼部的承运方案备选之中。如此,推荐之意便通过合乎规矩的商业途径,合情合理地递到了礼部相关经办官员面前,既不突兀,也留有余地。”
“妙!”卫璇听得眼眸发亮,“如此一来,成与不成,皆看蒋坤自身能力和礼部考量,我们只是提供了一个信息源头,进退自如。清晏哥哥,此计甚好!你也太厉害了,这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
谢清晏此法,比她原先模糊的想法要周全稳妥得多,真正做到了不着痕迹。
站在一旁的卫竹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听着。
当卫璇眼中流露出对谢清晏毫不掩饰的赞赏时,他则一直看着她手里的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那是什么极其值得研究的东西,半晌,才重重移开目光。
谢清晏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不过是些官场往来的人情世故,听得多了,便知道些皮毛。能帮上你就好。”
又商议了些细节,卫璇见目的已达,便起身告辞。
谢清晏诧异:“好不容易来一回,不多留会吗?”
卫璇道:“不了吧,改日再聚,就不打扰你用功了。”
毕竟要问的问题也都问到了,也没什么好留的了。
谢清晏只得起身送她。送至垂花门处,谢清晏脚步微顿,犹豫片刻,还是将卫璇轻轻拉到了一旁。
卫璇有些疑惑,猜想他是有话要说,便让卫竹在此等候别动。然后在卫竹的目光下,被谢清晏被带到了一处遮蔽后。
谢清晏道:“阿璇,你如今掌管外务,出入带人是应当的。只是……此人看着似乎并非寻常护卫,况且他来历成谜。你与他朝夕相处,一切可还安稳?我……总有些放心不下。”
卫璇见他原来是忧心这事,面上露出宽慰的笑意,道:“清晏哥哥放心,我省得的。他性子是冷了些,但护卫的本分尽得很好,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见谢清晏眉宇间忧色未褪,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再说了,论起远近亲疏,谁能近得过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我心中有数。”
谢清晏见她神色如常,言语间似有把握,那份莫名的担忧便不好再宣之于口,只得温声道:“你晓得分寸就好。”
他亲自将她送出府门,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目光却总是被一旁的深色身影晃到。
接下来的两日,卫璇依照与谢清晏商议的计划,以苏氏商号的名义,将一封措辞严谨的咨询信函送到了“**牙行”。
苏伯那边,则在卫竹的督促下,带着工匠日夜赶工,终于在三日期限内,做出了几个符合卫璇要求的特制防震防潮书箱。
箱内设有隔层,填充了柔软且有弹性的材料,外部则做了防水防潮处理,看起来颇为精巧牢固。
第三日清晨,卫璇带着卫竹,以及那几件新鲜出炉的书箱样品,再次来到了十里坡码头。
蒋坤早已在地方等候,见到卫璇,问:“东西带来了?”
卫璇示意卫竹将书箱样品抬上来,并亲自演示了其防震结构和养护要点。
蒋坤仔细查看,甚至亲手用力摇晃、泼水测试,见书箱果然稳固且防水,眼中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随后,卫璇又和他说明了有关“**牙行”的事。
蒋坤听完,眼睛先是一亮。但他随即脸色又垮了下来,眉毛拧在一块,搓着手,显得有些为难和不好意思:
“这个……卫东家,你这法子听起来是挺好。可是……老子……咳,我前脚才收了锦华堂的干股,拍着胸脯答应卡死你们的船,这后脚就为了赵小姐的事反悔,传出去,我蒋坤在码头上还混不混了?这不成了言而无信的小人了吗?”
卫璇闻言,帷帽下的唇角轻轻一勾,声音透过白纱传来:
“蒋把头此刻倒想起‘信义’二字了?那你与我三日前在此地的约定,又算什么?收钱办事是信,收我之托,助你达成心愿,便不是信了?你这‘信义’,未免也太因人而异了些。”
蒋坤被她说得老脸一红,嘿嘿干笑了两声:“那不一样嘛,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能帮上这么大忙不是?锦华堂那点银子,哪能跟这事比?”
他语气急切,显然内心天平早已倾斜。
卫璇轻叹一声,道:“蒋把头,你以为,仅仅帮赵大人运一趟书,就能让赵夫人对你青眼有加,默许你接近赵小姐了?”
蒋坤愣住:“难道还不够?”
“差得远。”卫璇毫不客气地泼了盆冷水,“赵家书香门第,最重家风清誉。赵夫人择婿,看的不仅是能力,更是家世、门风、品行、学识!你如今在赵夫人眼中是什么?是码头上逞勇斗狠的漕帮把头,是可能会带坏她女儿名声的隐患!”
蒋坤的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变白。
卫璇继续点火道:“一次运书之功,或许能让赵大人记你个人情,让赵夫人对你印象稍改,但想凭此就登堂入室?绝无可能。你需要脱胎换骨,需得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能被清流之家接受的体面人。”
“脱胎换骨?”蒋坤瞪大了眼睛,觉得匪夷所思,“这怎么变?我蒋坤祖上三代都在码头上混,这出身还能改了不成?”
“出身改不了,但门风可以自己立,学识可以慢慢学,言行举止可以改!”卫璇语气笃定,“而这其中关窍,如何包装,如何投其所好,京城之中,除了我,还有谁能更懂赵夫人这等贵妇人的心思?还有谁更能为你谋划,让你一步步洗去草莽之气,向清流靠拢?”
她的话重重敲在蒋坤心上。
是啊,他一个粗人,哪里懂那些高门大户的规矩和喜好?
眼前这个卫东家,年纪虽小,却心思缜密,洞察人心,更是官家小姐出身,她若肯帮忙……
见蒋坤意动,卫璇趁热打铁,道:“至于锦华堂那边,你也不必担心做了反复小人。他们许你的干股,可有白纸黑字,官府备案?”
蒋坤摇头:“那没有,都是私下说的。”
卫璇成竹在胸:“那便好办。你回去后,不必主动提及毁约。只需在他们下次再来催促你对付我时,寻个由头,比如你就说,你手下兄弟查出,锦华堂少东家前日在百花楼酒后狂言,说你蒋坤不过是他家养的一条……嗯,总之是些不堪入耳的轻蔑之语,恰好被你心腹听见了。”
卫璇道:“江湖人最重脸面,听闻合作伙伴如此折辱自己,一怒之下终止合作,谁又能说你半个不字?反而会觉得锦华堂不会做人。如此一来,你既全了江湖义气之名,又顺势了结了这桩合作,岂不两全其美?”
蒋坤听得张着嘴愣了半天,过会才猛地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卫东家,你这才多大年纪?这心思也太……太厉害了!”
他看向卫璇的目光彻底变了,从一开始的轻视、审视,变成了此刻的佩服甚至带点敬畏。
“既然如此,”蒋坤不再犹豫,抱拳郑重道,“一切就按卫东家说的办!我蒋坤在此立誓,只要你能帮我达成心愿,从今往后,苏氏商号的船,就是我蒋坤的船!水路之上,绝无半点刁难!价钱按旧例,过往耽搁,我双倍赔偿!”
“好。”卫璇微微颔首,“蒋把头是爽快人。那么,接下来,就看把头你的了。这是运作计划的细则,以及给牙行的初步接洽要点,您过目。”
她将一份简短的文书递给蒋坤。上面写明了如何向牙行展示船队优势,以及应对礼部可能询问的关键点。
蒋坤接过,粗粗看了几眼,他虽然识字不多,但关键处还是能看明白。
“行了,老子…我知道了!”他将文书揣入怀中,大声道:“你放心,我既然接了这活儿,就一定会漂漂亮亮地干成!就是你那边的,也别掉了链子!”
“自然。”卫璇道,“我已打点妥当,牙行的人这两日便会前来评估。能否抓住这个机会,就看把头您自己的本事了。”
事情谈妥,卫璇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路上,卫璇心情稍松。漕运之困已解,而将蒋坤推向礼部这步棋也已落下,剩下的,便是等待事情发酵。
她随口对卫竹道:“这两日督促书箱制作,辛苦你了。”
卫竹看了她一眼,道:“分内之事。”
他的这几日的反应比往日都更显疏离。
卫璇微微挑眉,只当他是不喜与工匠打交道,或是练功累了,并未深想。
又过了几日,消息陆续传来。
**牙行的人果然去码头评估了蒋坤的船队,蒋坤铆足了劲表现,甚至临时调集了几艘保养得最好的船只,又让手下演示了如何平稳搬运易碎品,给牙行的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与此同时,苏伯那边传来好消息,收购陈棉的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因价格压得低,且动作隐秘,并未引起市场太大注意,库中已然囤积了不少。
而更让卫璇欣喜的是,苏氏锦缎庄的生意,因漕运恢复,积压的苏绸迅速流转起来,资金得以回笼,铺子里的气氛也为之一新。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日午后,卫璇正在映月轩内查看苏伯送来的最新账目,云袖匆匆进来。
“小姐!小姐!好消息!”云袖兴奋道,“奴婢刚听前院的小厮说,礼部那边,好像真的定了蒋坤的船队来运那些宝贝典籍!消息是从衙门里传出来的,应该没错!”
卫璇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道:“知道了。”
自从上次当堂对质,卫璇成功守住母亲留下的核心商号与商路后,她便明白,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母亲留下的产业中,那些遍布各地的商铺商队,因有忠心老仆和官府契书护航,已基本在她掌控之下,成为了她安身立命、施展拳脚的根基。
然而,京郊那几处肥沃的、产出稳定的田庄和几座位置极佳的别院,其地契却仍被牢牢握在卫侯爷手中,美其名曰“侯府公中代管”。
此刻并非强行索要的最佳时机。
卫侯爷刚刚在产业交接上吃了瘪,柳氏又被禁足,若她立刻咄咄逼人,非要收回所有田产,极易将他彻底推向对立面,引发更激烈的反弹。
她需要等待一个更好的契机,或者,积累更多让卫侯爷不得不妥协的筹码。
就在她暗中积蓄力量,一边打理商铺,一边关注棉花行情时,侯府里另一桩大事悄然提上了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