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被覆盖率超过百分之九十,草本植物平均高度超过零点五米的地方,即可判定为荒原深处。
荒原的深处是更加茂密的灌木和更危险的黑暗。这里的植物像有思想一样,会慢慢地往你所在的地方聚拢,如果不能迅速通过,路会被它们堵死,人困在里面就会被吃掉。
不管是水泥地还是石板路都消失了,我只能沿着人走出来的土路前行。
在昼半年,有商队为了降低成本,会从国道运货,虽然需要雇人处理昼半年不时侵袭的兽潮,但相比于空轨高昂的运输价格还算可以接受。车轮碾过,皮靴踏过,留下这种被压平的小路,在夜半年还能存续十几天。荒原的迷失者顺着这条路走,运气好的话,能走到驿站,或者碰上商队,把你捎回城市。
我拨开第二十九根拦路的大树杈,找到一段向下的石阶,心中一喜。在这种有人工建筑的地方,植物的生长会被很大阻碍,看来至少有石阶的这段路是很安全的。
果然,石阶正中都没有什么灌木,只是两侧还有蔓生的枝条不死心地攀附上来。这个石阶再过不久也会被吞掉了。植物在昼半年蛰伏、夜半年疯长,如果是十年前,这样的石阶能熬过一年。但是现在,随着侵蚀的不断加重,除了人类以外的各种生物都疯狂了,石阶的边缘已经有了裂痕,青苔从中生长出来,它最多只能再支撑一个月。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心地往下走,一步一步踏在石阶中心,忽然余光瞥见左侧站着一个黑影,似乎是个人形。
因恐惧紧绷的神经骤然被刺激,我大叫了一声条件反射地后退,想拉开距离,却忘了我正站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就要往后摔下石阶,石阶下方是层层叠叠密生的带刺藤蔓。有多少人是因为在荒原上摔倒在草丛里就再也没爬起来的?不知道,反正肯定比我吃过的面包多。
那些藤蔓涌动着,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新的猎物。
就在这时,那个人影忽然动了,一只苍白的手拉住了我的胳膊。
骤然被碰触,我更恐惧了,疯狂地挣扎尖叫,但那人的力气很大,拽着我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你别动啊,我是好人。”似乎是被我的反抗搞得有些烦,那人不耐烦地说。
不听。
不信。
个黑咕隆咚的杵这吓人,鬼才信哩。
我还在挣扎,他没耐心了,拽着我的手臂把我往后一推,我半个身体就悬在那些藤蔓上。我吓僵了,一动不敢动,他才把我拉回来,摁亮了手电筒。
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清了那个人,大概十七八岁,淡金色半长发的清秀少年,但是脸色很不好。
“跟我来。”他拉我站稳后就松了手,打手势叫我跟上他。
我刚被吓了一大跳,这会手脚又没力气了,只能勉强撑着颤颤巍巍地跟在他身后。
石阶底部有一条七扭八拐的土路,被左右的藤蔓遮了大半,他啧了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刀把路清出来。走了大概半小时,到回头再也看不见石阶的地方,钻过横倒的巨木,有一段水泥路,同样带着粗糙的扶手,看上去是某个建筑的一部分残骸。
再拐三个弯,眼前出现了一幢破败的别墅,里面居然有明灭的烛光。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别墅,反正我看啥都像别墅。
绿色和褐色的藤蔓攀附在外墙上,玻璃窗灰蒙蒙的,有些破裂的窗子被钉了木板,两边钢铁的栅栏和扶手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他推开深红色的雕花大门,冲屋内喊道:“我带人回来了,伊里斯,多做一份饭。”
“面粉要没了你下次出门弄点。”一个黑发男生穿着围裙从大厅旁的侧门出来,看来那里是厨房。他看见我,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又我去?那你们都别吃了。”他语气很冲地回道。伊里斯没说什么,只是笑笑。脾气真好,我想。
“过来。”脾气很不好的那个面色不虞地朝我招手,我以为他要教训我,瑟缩着走了过去,他指着大厅旁一个长桌和我介绍:“吃饭的地方。”然后往下拐过楼梯,一个女孩叼着烟坐在阶上,阶下一扇紧闭的黑色大门。
“这里是地下室,当仓库用。”他说。
我后知后觉他大概不是想揍我一顿,而是在和我介绍他们的据点。
“你好,我叫小颍。”那女孩看见我就站了起来,热络地和我打招呼。我忙不迭点头,终于看到一个能正常交流的人了。
“我们三住在这个废弃据点里,最近侵蚀加重了,食物只能靠打猎维持,辰会在昼半年把它们带去上城区换些必需品。”她说。
有的人没能弄到城市居住证,夜半年无家可归,只能在荒原流浪,这种已经废弃的房子不在城市管辖范围内,可以长住。刚刚走过的那条土路规模很小,按理说维持不了几天,应该是有人每天清扫,看来他们在这里住了很久。
辰嗤了一声,转向我,“那么,你也是没钱买居住证的?”
这人说话是真欠揍,他迟早有一天会为此吃苦头的,我低头嗫嚅着:“不是……我住在中城区,和妈妈来上城区旅游,没赶上回去的空轨。”
辰上下打量着我,表情写着“原来不是穷人是蠢人啊”。
你妈的,他妈的,你他妈的,人在屋檐下,我忍!!
“哎呀人家身上这么多伤呢你还让别人站着问七问八的。”小颖及时打圆场,拉着我的手,不知从哪掏出棉签碘酒递给我。
之前的经历太过混乱,我都没有疼痛的感觉。现在才发现自己手臂、双腿和脸上都是划痕,手肘和膝盖蹭掉了几块皮,粉红的肉露出来,往外渗着淡黄的组织液。
小颖拎来一桶水让我清洗,我龇牙咧嘴地给自己消毒上药,她蹲在一边,一手为我举着蜡烛,一手撑着下颌和我聊天,“你真勇敢,居然能从上城区跑那么远过来。”
“上城区比荒原恐怖多了。”我说。
她想了想,“也是”,然后又咕咚一下坐回台阶上,“这水省着点用哈,等下次下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伊里斯都愁死了。”
这种已经被废弃的建筑自然不通水电,是荒原的侵蚀令它被废弃,还是因为人类遗弃了太多这样的房屋而让侵蚀更加放肆,谁知道呢。
我给伤口涂完药,伊里斯过来叫我们开饭了。
说是开饭,其实吃的是汤面,人类造词法真是神奇。伊里斯厨艺不错,清汤寡水的面条也能做得有滋有味。素白的面条根根分明,上面窝着一个荷包蛋,边缘被煎出焦黄,一把翠玉似的青菜覆在周围……等等,哪里来的青菜?
所有植物的安全采摘时期只在昼半年,到了夜半年,原本鲜嫩的可食用部分要么长入木质素特化为攻击器官,要么作为生殖器官被层层包围着保护起来,和人一样受到攻击就会发狂。这青菜色泽鲜艳水分充足,怎么看都像刚摘下不久。
我用筷子捅了捅漂浮的菜叶,抬头幽幽问道:“这菜……哪里来的?”
辰本来正稀里呼噜地吃面,听到我的话翻了个白眼,大拇指往后一指:“后山,用尸体种出来的。”
伊里斯坐他旁边,把他的手按下来,“你别吓她。”又冲我笑笑,“是兽潮的尸体,带到上城区太重了,吃不完拿来作饲料。我们后山开了块地种菜,有空可以带你去看看。”
“哇,你们好会生活。”我捧场地赞叹道。
一顿风卷残云过后,伊里斯收拾碗筷,而小颖和辰要出门打猎。荒原夜半年还是有很多好东西的,比如吸饱了血肉的植物所诞育的果实,比如不敢离巢很容易一网打尽的兽群,都可以向研究所或者那些奢侈品批发商卖个好价钱,就看有没有命去赚了。
我被留在大厅不知道该干什么,像个吃白饭的饭桶。左思右想,我蹭到伊里斯身边想帮他洗碗。
刚蹭过去,被辰提溜着后脖领拎出厨房:“一边去,别浪费水。”
小颖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矮啊。让伊里斯洗就行,我们举行过一个洗碗比赛,他是用水最少的冠军。”
我怨念地盯着她:“吃激素吃的。”
“没事,你屋里待着玩就行。”小颖拍拍我的头,像在拍一条狗,说完又似乎担心我有负疚感,补充道,“如果无聊也可以跟着伊里斯清一下外墙的藤蔓。”
她和辰在整顿外出的装备,我粗略看了一眼,有刚刚用来清路的长刀、手电筒、几瓶不知道是什么的喷雾、尼龙网、看着像弩箭的玩意和一些药品。
“我们走啦,有什么要带的吗?”小颖出门前和我们挥了挥手。
伊里斯在围裙上擦了下手,“上次那个黑腹蛇的蛋不错,多弄点回来。”
“嘴巴一张就黑腹蛇的蛋,你行你去。”声音从门外遥遥传来,不用想都知道是辰这个欠揍的家伙。
伊里斯笑着摇头,注视了一会他俩远去的身影,关上门。他转向我:“要我带你逛逛吗?”
我终于看到了他们说的那个菜园,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其实它就在别墅后面,幕天席地的,刚刚进来时我太紧张居然没注意到。
在这荒郊野岭的,菜园地面上居然铺的是一层厚厚的水泥,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
伊里斯的手电筒往中央照去:“那里是我们养的菜,小心点,它很凶”
菜园正中心是一棵张牙舞爪的巨大植物,看上去像放大版的车前草,有近两米高,叶片被砍得七零八落,仅剩的几片残叶上生着尖刺和韧皮,底部一座小山丘似的泥土。不对,那是泥土吗?
是个屁的泥土,那他妈是堆起来的残肢腐肉,黑红的血从中心蔓延出来,干涸成一个诡异的图案。
手电筒往旁边照,地面上零星分布着十几抔土,仔细看去都是腐烂的血肉,小小的绿叶从中抽出嫩芽,迎风摇曳着。
“中间那个是‘母体’,可以采种子。”伊里斯说,然后他又指了指周围的小小土堆,“控制好养分的量就能养出可食用的作物。”
“帮我拿下手电筒行吗?我收一下菜。”他把手电筒递给我。
我照着他,看他走到一些仅剩三分之一的小土堆前,将新生的绿叶连同根茎拔起,他向我解释:“根要一起拔掉,不然会腐蚀地面。”
然后伊里斯掏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一些种子,他将种子丢入刚清理过的土堆,当他靠近中央那棵车前草时,它的叶片开始颤抖,尖刺张开,朝伊里斯的方向伸来。
他站在车前草的攻击范围外,“采种子、修叶片这种,都是辰和小颖他们在弄,我们就不要越过这条线了,很危险。”
原来他是非战斗人员啊,我思忖着,问:“他们很厉害吗?夜半年荒原还是很危险的,我有点担心……”当然不是担心他们,只是担心刚抱上的大腿把自己浪死了,我就又得无家可归了。
“嗯,很厉害。”伊里斯温和地笑笑,没再说什么。
察觉到他不想多说,我识趣地闭了嘴。呵呵,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知道,毕竟我们萍水相逢,等夜半年过了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爱理这三个住山里的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