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眉月 第156章 第 156 章

柳月影安居鹿鸣山中，此处本就仰赖复杂的地势，形成了天然的屏障。

如今燕归梧的十万大军还驻扎在山脚下，更是给这屏障又加上了一道防护。

这安全性简直堪比皇城，任凭外面兵荒马乱，这里都安稳太平，一如往昔。

十万京师常日里除了练兵就是巡防，倒是同山寨中岗哨的兄弟们日渐熟络起来，山上山下一片“军民一家亲”的和谐景象。

柳月影已有许久未收到义军的消息了，本就相隔千里，消息滞后严重。

等山中知晓义军拿下宝庆时，义军已离开宝庆半月有余了。

如此消息不同步，让柳月影的心始终惴惴，日子看似安稳，可她的一颗心总是七上八下，没有踏实安定的时候。

义军刚离开三州地界那会儿，柳月影曾同周汶商议过，想要给义军供给粮草，却遭到了周汶的严词反对。

于朝廷而言，义军是叛乱起义，实非正道，终会被镇压。

他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助长义军的气焰呢？

柳月影若给义军供给粮草，待此事平息，朝廷清查，一定会牵扯她，届时可能会祸及整个鹿鸣山。

洛景修此去未拉上鹿鸣山中任何人，孤军奋战，就是不想让鹿鸣山受一丝一毫的牵连，也是为柳月影保下了一方净土。

他煞费苦心，她又怎能拖他后腿呢？

周汶条理清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是劝住了柳月影。

三州难得的安稳，熬过了凛冬，开春后冬小麦长势良好，过了盛夏入了秋，正值农忙，即便赋税繁重，可依旧挡不住百姓们对土地的热爱，这是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根基。

三州境内时常涌入南下逃荒而来的难民，更有不少是从战乱城镇逃来的。

府衙大开四方城门，收纳流民，城中建了难民棚，一切井然有序，未见混乱。

可不知从何时起，城中刮起了一股流言，而这流言竟是有关洛景修的。

这一日，柳月影如常到孤儿巷和屯谷仓都转了一圈，想了想，便转道去了难民棚。

此处都是外地来的难民，说不定能听到有关义军的消息。

刚到一处难民棚，她便听到棚中有人在议论：

“你们知道吗？雪狼的大当家竟是洛氏遗孤！”

“洛氏啊！是前朝时那位鼎鼎大名的洛太师吗？”

“正是，洛氏历经三朝，一门中曾出过九位宰相，可谓是煊赫名门，盛极一时！”

“什么名门？！当年洛氏因参与皇子谋反大案而被抄家灭族，还是当今的贺太傅告发的，如今洛氏遗孤认贼作父，不知洛氏族人地下有知，可会死得瞑目？”

“洛景修入了义军，纵容义军入城抢掠掳劫，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才害得我等流离失所，被迫南下逃荒！汝宁不止被抢了粮食，连女子都跟着遭殃！本以为他出身名门，原来早已落草为寇，怪不得一身匪气，行土匪之举！”

“不是说洛大当家善待百姓，从不打家劫舍的吗？”

“呸！假仁假义罢了，他都能认贼作父了，还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唉，也是，他姓洛，又有贺璋做义父，义军还不是都听他的？”

“洛老太师一生清正，名满天下，族中怎会生出这样一个逆子啊！”

“当真给洛氏丢人！”

“老太师的棺材板儿怕是盖不住咯！”

“……”

柳月影站在难民棚外，听着里面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欢，隐于广袖中的手越攥越紧。

乌合之众之所以被称为乌合之众，便是他们极易被煽动、被蛊惑、被利用。

一点点不尽不实的流言蜚语，他们无需查证真伪，便会人云亦云，以讹传讹，逐渐形成惊涛骇浪般杀人诛心的舆论。

你们瞧，洛氏的灭族之仇同他们任何人都没有半分关系，可他们如今个个愤懑得好似自己被杀了全家。

柳月影替洛景修委屈，百姓们说的都不是事实，可她却无力同他们去解释。

本就与他们不相干的事，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压住涌上心头的酸楚，准备悄无声息的离开。

恰时，一个流民掀开了难民棚的帘子，从里面出来。

他瞧见柳月影愣了愣，遂惊叫出声，大声道：“啊！我认得她！她就是洛景修的夫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流民们纷纷涌出难民棚。

一处难民棚有响动，一排难民棚都跟着凑热闹，一瞬间，几十人呼啦啦的将柳月影团团围住。

有深受其害的百姓义愤填膺，怒道：“你来做什么？来看看宝庆和汝宁的百姓被义军害得有多惨吗？！”

有大婶立马哭了出来，扑到柳月影跟前，哭诉道：“夫人怎能任由自己的夫君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啊，我那闺女才十六，便被掳劫到义军营帐里去了啊！这辈子都毁了啊！”

大婶捶着自己的心口窝，哭天抢地，嚎啕道：“苍天啊！你可睁睁眼吧！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啊！这以后可让我怎么活啊！”

无毛和小九护在柳月影身边，警惕的看着围拢过来的流民。

听着一声声控诉，无毛和小九气得满脸涨红，奈何流民太多，他俩双拳不敌四手，再说还要照顾柳月影，实在不敢轻易动手。

若夫人有个什么闪失，他们谁也无法同大当家交代。

柳月影看着面前一张张愤怒的脸，一双双含着泪却又带着恨的眼，一时哑口无言，连辩驳都无力。

百姓们在这一声声哭诉中，情绪愈发失控，有流民大喝一声：“滚出这里！我们不想看到你！”

说着，一碗热粥冲着柳月影便泼了过来。

无毛眼疾手快，伸手想挡，却也只是将碗打偏了些。

温热略烫的粥“哗啦啦”泼了柳月影一身。

小九彻底怒了，大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哎呀，怎么？鹿鸣山的山匪要打人了？！大家快来看啊，官府欺压百姓还不够，如今连山匪都要来踩上一脚，还有没有天理了！这世道还给不给人活路了啊！”

“山匪打人了！”

“快来看啊，山匪打人了！”

在这一声声群情激昂中，小九的胸膛起起伏伏，拳头越攥越紧。

就在他快要暴走的一瞬，柳月影轻轻摁住了他的肩头。

小九回头，对上柳月影的眼神，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可还在努力的露出一抹微笑，安抚他们。

小九心头有些发闷，咬紧了牙关，死死的忍下了一口闷气。

无毛担忧的看向柳月影，急切道：“夫人如何？可有烫到？”

柳月影摇摇头，轻声道：“无妨，你可有烫伤？”

若不是无毛及时挡了一下，那碗粥怕是要泼到她脸上了。

可即便如此，大半碗粥还是泼到了她的身上，另一半则落到了无毛的手上。

她尚且有衣裙遮挡，可无毛的手都被烫红了。

无毛无所谓的笑笑道：“没事，夫人，咱们回去吧！”

“好！”

柳月影刚想转身往马车的方向去，便有流民拦住了他们三人，叫嚷声此起彼伏：

“怎么？看完了我们如何凄惨落魄便要走吗？”

“是不是要去同你们那太傅义父告状，把我们都赶尽杀绝了？！”

“你们还待在这三州作甚？怎么不去巴结当朝太傅，举家搬到京都去，那可是天子脚下，吃香的喝辣的，富贵无边！”

“你们踩着贫苦百姓的血肉攀附权贵，就不怕夜里冤魂索命，余生不得安稳吗！”

“别想走！你说清楚！”

“对！说清楚！”

“……”

柳月影看着众人没来由的恨意，只觉可笑又可怜。

如今她但凡说一句都像是强词夺理的狡辩。

沉默反而是最好的回应。

无毛和小九推搡着眼前越凑越近的流民，怒道：“你们给我让开，这是想干什么！”

“怎么？要动手吗？来来来，你们山匪最好打死我，反正家没了，地没了，活着也没什么指望了！”

“山匪打人啦！”

无毛和小九一个头有两个大，这些人压根就听不进人话嘛！

正待两方僵持不下之际，大批的衙役赶来，驱散开人群。

“都闪开，规矩点儿！干什么呢！”

流民们看到一个个佩刀的衙役，稍稍收敛了几分。

衙役们开道，梁知府背着一只手匆匆赶来，走到柳月影身边。

一眼便瞧见了她那被热粥脏污了的衣裙，梁知府脸一沉，眉一拧，转头怒道：“这是做什么！啊？你们要做什么？！”

流民们被梁知府一声怒喝，吓得纷纷龟缩了起来。

梁知府看了眼柳月影，冲流民们道：“你们都给我安分点儿！到了本官的地界上，就要守本官的规矩！你们可知柳当家为渝州城做出的贡献？你们碗里的米有一半姓柳！！”

梁知府一双怒气勃发的眼眸缓缓划过人群，“三州有清官、有儒商，才有你们一处庇护之所！怎么？一个个大老爷们儿，也干此等‘放下碗骂娘’的事？亏不亏心，丢不丢人！若是诸位嫌我渝州的饭不好吃，尽可离开此地，本官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们一个个这么大的佛！”

梁知府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你们听风就是雨，若有能耐，怎么不去利州行宫理论？不去与欺负你们的义军拼杀？逃难来了三州地界，吃饱了就谩骂一弱女子！难不成是她抢了你家粮？是她糟蹋了你家闺女？”

流民们虽个个仍面带愤恨，却再不敢吱一声。

“本官在此严令禁止流言传播，若再有妖言惑众之徒，扰乱民心，按律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