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眉月 第142章 第 142 章

洛景修被燕归梧派人连夜“护送”至利州行宫。

这一路，无人苛待他，甚至连严词厉色都没有，兵士们客气有礼，仿若洛氏还盛极一时，仿若他还是洛氏尊贵的公子。

方至利州行宫，便见门口早有人静候相迎。

瞧见车驾驶来，夏佐忙快步下了台阶，拱手躬身行礼，朗声道：“见过洛公子。”

洛景修扫了眼眼前人，心中明了，此人大抵便是无毛之前所说的那位书生了。

如他所想，此人该是贺璋身边的谋士，只是……

不知为何，他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可再细瞧，却又觉得这人有些平平无奇，实在瞧不出什么端倪。

夏佐面带得体的笑意，抬手作“请”，轻声道：“洛公子，太傅已久候您多时了，请吧！”

洛景修抬眸看了眼行宫大门，心下定了定，既来之则安之吧！

他迈步上了台阶，在夏佐的带领下，一路到了贺璋所居的偏殿。

不得不说，利州行宫当真是大。

这一路分花拂柳，穿堂过径，走了许久，才至偏殿。

洛景修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双眼眸扫过，所经之路皆记在心头。

难怪无毛单是摸查便摸了两夜，着实是不小。

方迈入偏殿大门，便见主位上急匆匆下来一道身影。

贺璋步履急切，迫不及待的迎到了洛景修的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颤抖道：“贤侄，当真是让老夫好等啊！”

说着，便拉着洛景修往里走，引他落座。

“来来来，快坐！好生让老夫瞧瞧！”

贺璋面带慈祥的笑意，如寻常长辈般，目光殷切的将洛景修上下打量了一番，遂连连点头称赞道：“不愧是洛氏血脉，当真一表人才，天人之姿啊！”

他在打量洛景修的同时，洛景修也慢慢撩起眼皮看向贺璋。

其实小时候的洛景修对贺璋没什么印象，毕竟祖父的学生太多了，洛氏的门生更多，那时的贺璋泯然于众，当真不起眼。

极北之地，八年苦寒，极尽折磨，他是靠着对“贺璋”二字的滔天恨意支撑下来的。

十四岁时，他从极北之地逃回京都城，设计暗杀贺璋时，才是他头一回面对面的见到贺璋。

只是贺璋不记得当时黑纱蒙面的洛景修了。

从此，贺璋这张脸便印入了洛景修的脑海，恨意也随之具象化。

对比当年，如今的贺璋脸色有些青灰，比之过往更瘦削了些，眼神更为阴冷，即便如今他在努力的笑着，可依旧掩不住骨子里的森冷阴沉。

洛景修的视线有意无意的滑过贺璋的手。

骨节处还有蛇皮癣的痕迹，皮肤粗糙，斑块皲裂，带着些还未脱落的皮屑，但不似他想象中那般严重。

洛景修挑了挑眉梢，难不成贺璋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病好了？

贺璋也不在意洛景修的冷淡，笑眯眯的坐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温言道：“贤侄，当年你还小，许是听信谗言，对老夫有所误会，多有怨恨。”

他沉沉的叹了口气，眼中浮上遗憾，幽幽叹道：“唉，老夫多年来被强压在这太傅的位子上，也有诸多身不由己，力不从心，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贺璋握紧了洛景修的手，道：“老夫当真不知，洛氏还有血脉尚存，你竟然还活着！”

这话……

洛景修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这话可当真要两听了，这是盼他活着还是望他死了？

贺璋到底是怕是惊，还是恨呢？

“既活着，为何不来寻老夫啊！若我知你还活着，定然会好生照顾你，为老太师留下一抹血脉啊！”

贺璋悔恨不已，遗憾叹息道：“唉，断不会让你流落在外的！你看，这、这怎会落草为寇呢？！你可是出身名门，天之骄子啊！贤侄，这些年，定然吃了不少苦吧？”

看够了贺璋的表演，洛景修终于开了口，他笑了笑，淡淡道：“世伯言重了，沦为山匪，左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一声“世伯”，让贺璋脸上的笑意更深也更真诚了些。

他拍了拍洛景修的手背，认真承诺道：“贤侄放心，以后有世伯在，定不会让你再吃苦受罪了！苦难都过去了，以后前路一片光明，跟着世伯，加官进爵，封侯拜相，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只要你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洛景修抬眸看向贺璋，想要你的命，你贺氏全族的命，也可吗？

他脸上挂着肆意的笑，一如既往的桀骜不驯，洒脱狂傲。

那双深邃黢黑的眼眸如寒潭冷泉，看不到丝毫的恨意与愤怒，一切掩于冰封之下，任谁都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洛景修淡然一笑，点头道：“那我便烦劳世伯关照了，多谢世伯。”

贺璋满意的笑了笑，冲一旁一直静立的夏佐吩咐道：“夏佐啊，来，老夫一早便给贤侄安排好了住处，你带他去！”

说罢，冲洛景修道：“贤侄只当这里是自己家便好，缺了什么尽管说！”

“是，多谢世伯。”

洛景修面不改色，随意起身，随着夏佐出了偏殿。

***

夏佐一路恭敬有礼，抄着袖子在前为洛景修引路。

洛景修步态懒散的跟在他身后，一双如狼的眼眸却在打量着夏佐，状似无意道：“不知为何，我瞧着先生有些眼熟。”

夏佐的后背微不可见的僵直了一瞬，遂恢复如常，他微微偏头，颔首道：“洛公子玩笑了，小生常年跟在太傅身边，久居京都，同公子未曾谋面过。”

洛景修笑了笑，玩世不恭道：“哦，也许吧，我以往抢过的商队中时常有账房先生，也似书生打扮，是以我瞧着有些眼熟，冒犯了。”

夏佐笑了笑，点头道：“公子玩笑了，这边请。”

夏佐将洛景修带到一处别致的厢房中，此处离贺璋的偏殿并不远。

环境清幽，水榭池塘，雕梁画栋，无一不精。

洛景修进了房门，草草扫了眼，便直接将自己扔到了床榻上，连鞋子都没脱，便那般大喇喇的摔到被褥中，莽夫之气体现得淋漓尽致。

“唉……多日赶路，我快累散架了，还是床榻好！”

夏佐的唇角抽了抽，强颜欢笑道：“那……公子先休息，小生先退下了。”

“嗯，你退下吧！”

洛景修随意的摆摆手，翻了个身，看样儿是当真要睡了。

夏佐退着出了厢房，为其带上房门，便回到了贺璋的偏殿处。

***

“安顿好了？”贺璋端坐高位，一手端着茶盏，一手随意的翻动着书册。

夏佐看了眼贺璋，端详其面色似是心情愉悦。

他想了想，轻步靠近，低声问道：“太傅这是要招安洛景修？”

贺璋未抬头，只是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夏佐似是有些不明所以，问道：“太傅不是想得知蒙照的千年宝藏被藏在何处吗？何不直接将洛景修拿下，严刑拷打？”

贺璋笑意宽和，抬眸看向夏佐，笑着摆摆手，道：“嗳，别动辄喊打喊杀的，老夫如今是何身份地位，何需如此？”

夏佐微蹙眉心，拱手道：“小生愚钝，还请太傅赐教。”

贺璋最喜夏佐这般姿态够低，虚心求教之人。

他笑着抿了口茶，徐徐道：“当年洛氏出事时，这孩子还小，阖族尽灭的仇恨能记得多少？又能有多深？这些年，他过得辛苦，天之骄子，落草为寇，受尽白眼，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实在令人唏嘘。”

贺璋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但凡有人善待于他，他必会感恩戴德，以命相报。再者，他在江湖多年，沾染诸多侠义之气，江湖中人最讲什么？不就是那愚蠢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吗？”

夏佐一直微低着头，作恭敬之态，眼眸在贺璋看不到的地方，极快的滑过些许奇异的光亮。

贺璋此话说的没错，洛景修是有几分侠气，江湖人士，爱憎分明，快意恩仇。

但有一点错了，千万人施恩，他都可以命相报，可这千万人里唯独不可能包括贺璋！

夏佐面不改色，虚心道：“太傅是想用怀柔之策感化于他，若他仍心怀怨念，恩将仇报，便是不识好歹！太傅则是以德报怨的大贤圣人！”

贺璋放下手中茶盏，低哑的轻笑两声，“呵呵呵……这孩子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夏佐微蹙眉心，狐疑道：“太傅此言何意？”

贺璋微眯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夏佐，问道：“如今外面在闹什么呢？”

夏佐试探道：“太傅是指……那些起义军？”

贺璋点点头，又问道：“嗯，老夫当初为何留在利州行宫？”

夏佐拧起了眉心，贺璋以养病为由滞留利州，后来倒是当真得了蛇皮癣，算是一语成谶了。

可这话夏佐不敢直言，更不敢提一个“病”字。

于是他只道：“太傅是为了避开之前流言的冲击，这才延迟了归期。”

贺璋似是很满意夏佐恰到好处的“愚钝”，难得耐心道：“片面，肤浅！老夫很喜欢这里，长久待下去也无不可。”

夏佐着实愣了愣，懵懂的看向贺璋。

什么叫“长久待下去”？

难不成贺璋是想辞官归隐，告老还乡？

这不可能！

夏佐心下急转，这里是皇家行宫，地处利州，位于中原腹地，水路发达，物产富饶。

向北远离了北漠侵扰，向南衔接了蜀地，向西便是沃野千里。

夏佐心头猛地一跳，直突突起来——贺璋原想划江而治，另立南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