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 第6章 脆皮掌门（上）

叶子没想到，一连两天过去了，师父也没有来接她。

钟慎言是她父亲叶青云的师弟。她八岁时父亲去世，师承便转入师叔钟慎言名下。

原本钟慎言要把她带到家中抚养，但叶子的姑姑——镜花庵的住持妙岩师太出面婉拒，让叶子跟着自己庵中度日。钟慎言正式收入门下的外姓女弟子只有叶子一个，十分看重，传艺也先尽着她，亲生的两个女儿反靠后些。叶子对他敬视如父，她那执拗要强的性子，也只服师父的管教。

道观佛庵之类女子隐世修行之地，本是叶子自幼谙熟的氛围，但这现如今的清心观，也太精致风雅了些。镜花庵古朴清肃，姑姑终年农禅并重，天不亮就起来劳作，至夜则青灯黄卷，来庵里求诊问事的，贫者病者居多，人多时庵里就像个农家敞院，叶子也得看药烧灶忙个不歇；而清心观的观主很懂得享受，每天闲适安逸得很，叶子从未看过剪裁得那么别致的道袍，自入住以来，叶子原来的一身衣衫也被换成了小道姑的装束，棉麻缦帛的墨灰加素白，看着却不老气，倒觉俏皮精神。

清心观内大大整修了一番，比早先豪华了许多，三清等诸神圣像重塑了金身，梁柱换了上好楠木，院中花木也添栽了许多叫不上名的品类，团团簇簇如锦绣一般，赛玉蝉便坐在一片繁荫秾丽之中品着茶。

“观主，我再不回去，我姑姑不知要担心成什么样。”

赛玉蝉抬了抬眼皮，停了扇炉的小竹扇：“你师父已跟她知会过了。来，吃些茶点。”

叶子嘟着嘴，从桌上取了张写废的花笺，用炭条写了几个字，推过去给赛玉蝉。“守口如瓶”，赛玉蝉看着纸上四个字，笑道：“你这小姑娘直白爽利，却要保守这么一桩大事，也是难为你了。”

“我每日还要练刀剑拳腿，修功法，下个月就大比了，可在这什么也干不成。”叶子蹙着眉，心里是真愁。

“你不早说。这些兵器我从青城带的齐全，你要舞刀习剑射靶子，有敞院，也有打坐的静室，我一向不爱开门酬答，少有人打扰，你想怎么练就怎么练。”赛玉蝉慢悠悠地滤下茶渣，清洗茶盏。

叶子想冲口问一句，我还要住多久，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赛玉蝉道：“我知你住不惯，可现在外面一团乱，掌门连夜回来了，一回山便将钟首座叫去了。”

叶子神色紧张：“是查问——”“不是，”赛玉蝉一摇扇打断叶子话头，“那个失踪的小弟子还未找到，搜遍了全山，戒严今日才解。”

为了这个弟子，官兵围山，全派搜山，连掌门也回山了。叶子接过观主递过来的茶盏，一口气便将茶水喝得见了底。她印象里，新掌门接管峨眉已有三年，在山里住的日子屈指可数，也不大理事。

“走失的是蓟北王的嫡幼子。”

“王爷的儿子……”叶子想了想，“那他是不是被鬼门掳走的？”

“剑南大都督把鬼门翻了个底朝天，抓了门主，可鬼门交不出人来。他们供称，是绑错了人。且被峨眉弟子中途拦截，根本就没把人带出山。”

阵仗可够大的。叶子道：“这正好除了一害！鬼门素日跟咱们派作对，专一走邪道为祸江湖，总算叫朝廷收拾了。”

赛玉蝉嗤笑一声：“小孩子家，只当是好事呢！”

叶子不解：“难道不是吗？”

“那峨眉派的罪责呢？”

“我们派有什么罪责？凭什么呀！是别人到我们地界上掳人的！”

“你也知道是在宗门的地界。这个小王子万里迢迢地来，到了山门之内，峨眉是不是该尽守护之责？他父亲蓟北王，受封于幽州郡，是手握数万重兵的藩王，为国守边，奉当今万岁的旨意，送了两个儿子来峨眉，来之前，掌门是早就领有大内的指令的，你说，宗门摊上的这份差事，如今人丢了，这罪责可大不大？”

“幽州，从那么远的北寒之地来到川中？”叶子不懂朝堂之事，想不通其中缘由。勋贵豪门子弟上峨眉拜师求道者古已有之，只是这小王子不知遭了什么劫数，怎么就下落不明了呢？“既没有出山，也许再过两天就找到了。”

“也是不巧，事发时，只有你师父一个首座在山里，怕是他要担上一些干系。福生无量天尊，祈愿那龙子凤孙早日寻回，安然无恙罢。”

想必师父现在定是头疼得紧。叶子不禁想，自己杀了赵宗胜的事若是抖搂出去，对师父会不会更加不利，可又能遮盖到几时呢？这么隐瞒下去，总有一种暗室亏心之感纠缠着她，不得解脱。

赛玉蝉仿佛看穿了她心事，指尖点着那张“守口如瓶”的字纸：“说起来这个人是掌门一手提拔上来的，可算他的亲信，而钟首座这样的老人，一年反见不上两回面，像我这等旁支远系的就更疏远了。掌门不会相信我们的。”她拉近了叶子，附耳低声道，“那日所有的痕迹，已经清理干净，我们就当世上从来没存在过这个人，就当是天收了他，清理门户，也算行善积德。”

叶子不愿相信本派的掌门能糊涂至此。爹爹在世的时候，派内大小纷争到他那里都能分剖得明明白白，众皆悦服。门中每一个弟子，单经耳目，他便记得清清楚楚，从不出错。他也不会格外偏私哪一个，更不会对赵宗胜这样的人委以重任，赵家是新掌门来了之后得势的，几乎把持了宗门的半壁江山。

四年前，爹爹与梅长老、于首座去西昆仑，再也没有回来……

七十二式的一套剑法练下来，叶子臂贴青锋，感受着剑身传递的森森寒意，根根毛发倒竖，肌肤起栗，她挑中的这柄剑，青光暗沉沉的，掂在手里分量不轻，一看就像有些年头的东西。“爹爹曾说，杀过人的宝刀宝剑，锋刃上会嗅到血光，夜里能听见悲风啸响。这剑……”

自言自语间，赛玉蝉姗姗而至：“比你平日使的剑如何？”

“我从没用过这么锋利的兵器，这就是传说中的宝剑吗？师父说，德行修为不够，不能用太好的剑。”

峨眉派十四岁以下的弟子，都用没开刃的铁剑练手，或是竹剑木剑。叶子初入手时只觉这剑分外沉重，舞起来才发觉触碰之处无有不裂，削铁如泥，很不寻常。

赛玉蝉哂笑道，“你们也太谨小慎微了。这把剑呢，的确有些来历，但也不过是给人用的物件。就看用它的人镇不镇得住了。”

叶子好奇道：“难道还像话本子里写的，剑也成了精，会挑主人，会惹出些奇奇怪怪的事来？”

“倒也没那么邪乎。八字弱的人，碰不得这东西。胆小的人，也拿不起它。””赛玉蝉存心逗逗这小女孩，“我喜欢真刀真枪的东西。今后你若缺什么兵刃，只管到我这里取。”

叶子不想被她得意洋洋地比下去，道：“我师父家也有好多兵器。”

但不得不承认，赛玉蝉这里的武器，做工胜过兵器铺子里最价贵的东西，就拿手里这口剑来说，看着悦目，用着趁手，练起来简直是享受。

“你用过他家最好的剑吗？”

叶子有些不甘地摇摇头。

“罢了，他那里也找不出什么好的。”

叶子才不信呢，她听钟滢说，师父近来又收藏了几把名剑，从不轻易示人，怎么可能被赛玉蝉比下去。她冒出一个想法，让师父鉴定一下赛玉蝉的这把剑。

小道姑来传话，说是掌门召赛玉蝉去春燕堂做净宅法事。赛玉蝉即刻筹备去了。

叶子猛然想起史克良托她告假一事，他师父赵和泰管事的大弟子们一向多在洪椿坪武馆，眼瞅着赛玉蝉带着小道姑说要出门采办物件，待她们离了观，叶子决定趁着这会子工夫跑一趟。

可她穿过□□，好像走岔了，往回走着走着，又来到了沙堤荷塘那里，叶子左右望望，上了石桥，按照记忆右拐一段，来到了那晚的月亮门下，她记得自己当时只看见一道上锁的门，可现在白天看起来，里面至少还有三重一样的月亮门，“不对呀，没有这么长的进深啊？”叶子越走越迷惑，这是又岔到哪儿了？

清心观不大的地方，叶子竟摸不到大门在哪儿开了，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月亮门处，那纵深的三重门却消失了。耳听着潺潺的水声，叶子彷如堕入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找不到门就翻墙出去！叶子看着日影，确定了下菜地的方位，三把两下上了房顶，可看着并不太远的院墙一角位置似乎又发生了偏移，她举目四顾，连越过几处相邻的屋脊，过于茂盛的树荫挡住了视线。

“在上面干什么呢？”

叶子吓一跳，屋檐下一个中年男子现出身。“明叔！”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都想不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明涛是个手艺匠人，木作、瓦工、园艺都来得，总是一身短打装束，近年除了给镜花庵做做活，就是听候掌门差遣。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明涛看着她一身道家装束。

“我，来玩玩。”叶子道，“明叔你……”

明涛并不答言，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叶子先自有些心虚，找话头问道：“是不是观中请你来做活？”明涛嗯了一声。

“你从大门进来的？”

“是啊，怎么？”

“我——也是从大门进来的，头一次来玩，有些犯迷糊，你认得出去的路吧？”叶子撒着谎。她爹在世时，与明涛交情不错，二人常在一起喝酒。这明涛自来沉默寡言，不爱搭理人，也就跟前掌门叶青云能聊得起来。

说也奇怪，有明涛的带领，路线一下子清晰了，毫不费事出得观外，明涛道：“观里布了奇门遁甲之术，陷人迷障，小孩子不要进去，知道吗？”

武馆没找到人，倒是洪椿坪议事厅外，聚了好些青年弟子，女子居多。叶子一眼瞧见了人群的李谧。无论他站在哪里，总是那么显眼。

李谧出身容城世家，武学的开蒙师父是钟慎言。李家希望钟慎言能留在李府授徒，当然无法达成，只得又另聘了别家高手。李谧仍每年至少往来峨眉两次，十五岁中举后，更是累月住山，不想回城，和钟滢、叶子等相见的次数也多了。叶子打心眼里佩服这个文武双全的师兄，每每看他和钟滢抚琴下棋、谈诗说画，自己那山野路子根本融不进去，只有暗暗羡慕嫉妒的份儿。

她抱着剑，和相熟的易甜甜师姐等人打招呼，最后转向李谧：“李，李师哥，你也在这呀。”

“叶师妹。”李谧回应，好像多看了她两眼。

易甜甜打趣道：“哟，几日不见，你看破红尘啦。”另一个师姐道：“人家早就不是红尘中人了，只是，你不跟师太混啦，改修仙入道了？”叶子见好几人打量自己的道姑装束，笑着自嘲：“看破不说破，贫道就不给你们掐指算卦了。”没想到还真有人来了兴致：“小师妹你还有这一手？我昨日做了一梦，说来你解解……”

易师姐把叶子拉到一边，朝里间努努嘴小声道：“掌门发火了，停了钟首座的职。”叶子颤声问：“为着什么事？”易师姐道：“你真从山洞里出来啊？”叶子呆了呆，道：“是因为那个失踪的弟子？”“可不就是嘛。找疯了。他说还要重重地罚赵宗胜！”叶子一颗心提起又放下，试探着追问：“赵宗胜不是他得力心腹吗？”

“嗨，他一回山就召集人，那赵宗胜人影不见一个，益青堂的主事哎！你说他气不气。”

“那个失踪的小公子，听说是蓟北王的儿子。”叶子小声道。

“蓟北王？”易师姐一下子嘴张老大：“真的？老天爷……”

“掌门自己一年到头不在山里，三位首座正好也不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板子却打我师父一个人身上。”叶子嘀咕道，为师父不平。

“掌门年轻嘛！总不能像个老和尚似的，守着山哪里也不去。”

叶子真搞不懂，易师姐居然还心疼起掌门来了，这般回护他。

厅门开了，走出两人，弟子们忙上前行礼，围成了一个半圆，易甜甜也三步并两步跑过去。

走出的两人，是峨眉现任掌门江心远和他的侍者金色。

一名女弟子抢在众人之先，禀报道：“掌门，我们女众部爱晚亭、春燕堂、般若林三处堂所，修到一半就停了，若是九月完不了工，十月就有雨雪，又得拖到来年。”

“掌门，本派递送州府的武举名册您可签章了？”久候的男弟子也不甘落人后。

“掌门……”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要说的事情最重要。

“姑娘们，”江心远一手虚按，“先让我歇会儿。”身边的金色道：“爷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众女一阵嘁嘁喳喳，女子心肠柔悯，探问症候的、推荐医药的、安慰劳苦的，不一而足，江心远摇摇手：“没事没事，我觉着屋里有些闷，出来透口气。”

江心远比李谧大不了几岁，玄色鹤氅衬得肤色甚白，一头黑发天然微卷，顶心黄金发带顺着垂辫，随意散落在卷发的波涛里。叶子一直觉得掌门长得像西域色目人，她见过容城美貌的歌舞胡姬，江心远亦是鼻梁峻挺、眼目深邃，浓黑的睫毛小刷子似的，只是五官不似胡人那般突兀生硬，他骨肉停匀不失中和，望之蔚然而深秀，日光树影之下，静则雍容都雅，动则神采夺人。

易甜甜她们被这种长相吸引得五迷三道的，形容什么“就像青绿山水间一道最有颜色的风景”，还说什么，他就像天上下来的人一样，跟掌门一比，别的小伙子通通显得寡淡了不少。

叶子可看不出来，师姐们又没到天上转过，怎么知道天上的人长什么样。他长得是不难看，但对叶子来说很隔膜，很生疏，跟峨眉、跟这里的一切全然不搭调。

她和李谧离掌门较远，见李谧并不趋近，叶子凑到跟前：“师哥，你是不是在等师父啊？”李谧道：“师父还在厅里，”朝人群一扬下颏：“我和他们一样，来找掌门的。”他盯住一个钻进人缝的女弟子，说话间一个箭步跟了上去。

叶子不明所以，忽然人群中爆出惊呼，众人迅速向外散开，只见金色在后，李谧在前，二人同那“女弟子”斗在了一处，兵刃交响，剑光纵横，那人其实是个男子，女装打扮衣裳，拳腿却刚劲硬朗之至。江心远捂着胸口，被人从地上搀扶起来。

叶子目瞪口呆。

那乔装的刺客武功甚高，围攻的人不是被他击中，就是缴了器械，败退下来，只有李谧尚在勉强支应，也是攻少守多，叶子退鞘出剑，便欲扑上，臂膊被一股大力扳住：“靠后！”转眼看时，是师父钟慎言拽下她，自己亲去应敌。

随后赵和泰与秦顾两位首座也加入战团。

一波白色烟雾喷漫开来，像椒油过火，刺激得个个咳嗽流泪不止，离得远的不得不屏息闭气。“峨眉也不过如此！”丢下这句话，刺客在乱中借机窜走，无人跟上。

江掌门被刺中左胸，幸有金丝软甲护身，性命无虞，太医诊察后未定是否伤到心脉，瞩需汤药静养，不可劳动费神。钟慎言停职停了个寂寞，掌门倒下了，留下的宗门一大摊子棘手事务，几个首座谁也不敢自专，少不得还要会同着商议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