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看中了苏青布阵施法的能力,他把苏青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不过是希望苏青抬一抬手,帮他解了困难。
修炼之人像薛定或者是像周无漾这样的,身上必定有几分褪不去的侠气,但苏青不是,他的能力修为是假的,是被迟年这个一旦暴露身份就会人人喊打的恶鬼赋予的。
薛定的崇拜,对苏青而言,就像搬来一块石头压在苏青的心上,沉重的呼吸撞在喉间,响在耳畔,如同那咕噜咕噜沉入大海的碎石沙子,越过千里依旧沉闷无声。
他苏青,不是那侠肝义胆之人,更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神仙。
“抱歉。”苏青的眸光随着话音暗下来,“这事儿,我们帮不了。”
“为何啊?”
薛定无助的声音落下,落在苏青心底,像一把大刀。他撒了个弥天大谎,如今谎言将被戳穿,一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苏青良心未泯,所以选择亲自将那陈年的伤疤暴露,那是一道只要他看见,就会激起无限痛苦的疤痕。
“因为在青松山上,我的修为连一个外门弟子都比不上,薛师弟,一定也能够看出我身上并无半点法力吧?那日的法力,就当它是个意外吧。”
“薛……薛定,你以后还是别叫我师兄了,毕竟没有人会这么叫我。我受这敬畏,也觉着十分羞愧。”
苏青扯开了一个难看的笑脸,“辜负了你的信任,对不住,希望你能早日寻得真相,告辞了。”
薛定不敢置信,先前威风凛凛的苏青哪去了?
可,对方的心虚和愧疚不像演的……他不信,不明白,像苏青这样身负正义之人,怎会对他的困难袖手旁观?!
“苏青!我才不信什么意外!那日面临众多游走在生死一线的天观门弟子,你没有见死不救,仅此一件,足够证明你这个人心有善念!今日你听了这惨案,当真要一走了之吗?!”
薛定的肺腑之言炸穿了整个客栈,可苏青却捂着耳朵落荒而逃了。
善良有什么用?可以换来修为吗?可以换回师尊的性命吗?
苏青一口气跑出老远,穿过喧嚣的人群,穿进一条破旧的小巷子里,他靠着墙边,用尽全力才缓过神来,吐出一口浊气。
迟年追上时,察觉苏青眼底含着星星水光。
“阿青。”
见到迟年,苏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扑进迟年怀里。
迟年知道苏青伤心,也清楚苏青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苏青想要修炼,也想要济世,想做那仗剑天涯的侠者,可他前有师尊谢玄,后有恶鬼迟年,前者让苏青无法心安理得的借用迟年的力量,而后者,苏青不敢让迟年的力量出现,一是怕伤及无辜,二是怕迟年身份败露。
苏青的顾忌太多,迟年看着,只觉压抑万分。
苏青随时都会喘不过气。
他不想成为苏青的负担。
如果可以,就让苏青把他从心上摘下来吧。
如此想着,如此说了,“阿青,你不必顾忌我的。若我的恶鬼身份真的暴露,那就让他们捉走我吧,我不在意,我只在意我的阿青开不开心。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很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
“什么意思?这个时候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苏青敏锐的扑捉到一些字眼,诸如‘暴露’、‘不在意’,他不明白恶鬼的话,“你让我出卖你?你觉得……我会这么做?”
苏青眼里盘旋的泪珠落下来,措不及防的。
苏青发狠地盯着迟年,迟年从来没见过苏青这般模样,那洁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好像吞咽了许多委屈一样,他的眼神慌张又凌乱,像被抛弃的孩子。
苏青似乎失控了,因为他。
“阿青,你可以这么做,如果能对你好,我怎么样无所谓的。”
苏青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迟年狠狠地挖了一个洞,四面漏风,再也填不上了。
“怎么会无所谓?”
“阿青,我不重要。”
“所以我就该随时抛弃你?保全自己?!”
苏青瞪着眼睛,眸底那一汪清澈的湖泊,似乎正在经历暴风骤雨,涟漪层层叠叠,将岸边肮脏的泥带进湖水之中,搅啊搅啊,将澄净的湖水搅成了骇人的灰色。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迟年,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啊……”
苏青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又一步,最后被墙拦住,无处可逃。
“我做错了吗?”
“是我做错了吗?”
苏青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自己,他做错了吗?若不是他一厢情愿的将自己的心送出去,如今又何至于如此痛苦?
“阿青没错,阿青怎么会错呢?”苍白的指节屈起来,小心翼翼地为苏青擦去眼泪,“只要阿青好,迟年怎么样,都无所谓的。我只求,只求阿青能理理我,这样就好了,仅仅这样,我就能满足了。”
迟年总是如此温柔的认错,好像揪着错误不放的那个,只有蛮不讲理的苏青一样。
苏青颤抖着,眼泪止不住的掉,“你求我,又求得这样少,给多了又不要,现下又叫我收回去,可我如何能收回啊?”
迟年彻底慌了,他似乎终于从苏青失控的情绪中读懂了什么,因为这些真诚的眼泪,好像都是为他而流下的。
那条干涸的河流,终于愿意为了他蓄满水源。
可是,他好像把苏青推远了。
“阿青,为何与我在一起时,你总是那么难过。是我让你做不成自己了么?”
罕见的,苏青伤心的时候迟年没有上前安慰。
一只缺了魂魄的恶鬼,竟笨拙的反思起自己的昔日行径,他总是太过分,让苏青伤了心。
“如果是没有遇见我的你,一定会毫无顾忌的挺身而出吧。毕竟你是立志要修炼成仙的人。他们引以为傲的侠义之气,你又岂会没有呢?”
“阿青,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苏青瞪大眼睛,眼眶里的水珠因此被风吹干了忘了流。
“你说什么?”
“阿青,在我身边,你会快乐吗?”
苏青顿住了,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任何话语。
“一点都不快乐。”
迟年沉着语气替他答了。
苏青情急之下很想否认,可是他翻遍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却没有发现一件能够让他真正获得快乐的事情。
苏青是被迫留在恶鬼山,像那笼中鸟,被囚着,失去自由。后来,他对那日夜把玩他的恶人心软了,以至于差点忘了自己的处境,就此沉沦。
他不知道迟年对于他究竟算什么,也不知道迟年在身边陪着他的时候,自己快乐与否。
只是他忽然在迟年失意的眼眸里回想起了自己的使命——逃离恶鬼山,逃离恶鬼。
“一点都不快乐。我每天都会哭,迟年,你知道吗?眼泪,代表难过。我很难过,每天都是,所以我一点都不快乐。”苏青狠下心来,眼睛水汪汪的,血肉之下的心脏,跟随着话语紧张的上下跳动,而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所以,你要放我走吗?迟年?”
“你要把我的自由还给我吗?”
恶鬼离了执念,会死。
苏青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但他要想,使劲想,想出一条不后悔不愧疚的道路来。
恶鬼离了执念会死,可凡人失去自由也会死啊!
他不能因为作恶之人会装可怜,就放过这人啊!
“你不是说,想在南山镇过冬吗?”
“南山镇的冬天固然好,但我终究不属于这里,人都是要回家的。我的家在青松山上,不在南山镇,当然,也不在恶鬼山。”
“阿青。”迟年唤他名字的时候,总是温柔的。
“回了家,你就会快乐吗?”
离开我,你就会快乐吗?
“会的。”苏青想也不想,全然不给迟年、也不给自己思考反悔的余地。
“我会的。回了家,见到师尊,就会快乐。”
像从前一样,像从前一样。
只要回了青松山,一切都不会改变。
“迟年,你放我回家吧。”
“好。”
迟年应得太快,以至于苏青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好?”
“对,好,只要阿青快乐就好。”迟年无计可施了般点起了头,他笑着,想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满身的鬼气似乎要冲破这具躯壳将苏青紧紧环绕,但被迟年紧紧压制住了,他死死按住自己那颤抖的手,还有忍住那呼之欲出的泪。
可是恶鬼不会流泪。
“我把你的自由还给你,只求你能远离痛苦,余生欢乐。”
残缺的灵魂无助的流泪,某一个瞬间,迟年也想放任鬼气离体,将苏青带回恶鬼山牢牢锁住,可迟年看见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含着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情。
苏青很快乐。
这份快乐,是他给的。他也能让苏青快乐高兴。
迟年没出息的想。
恶鬼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只留苏青在原地怔愣。
又是惊喜,又是错愕,心里还有一块地方,不知不觉间随着恶鬼的离开变得空落落。
只是这些复杂的情绪,苏青很难一时看清。他看着恶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心底最开始浮现的,竟然是慌乱。
迟年要去哪儿?
苏青慌忙的往迟年的方向追去,街上人来人往,苏青冲进人群里,被推搡着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想挣扎,却忽而被人撞到在地,膝盖和手掌都跌出了血来。
头顶的太阳像是要将人晒透,但身体里却是一阵无法祛除的寒冷。这份寒冷拖着他,往地下直扎去。
如果迟年看见他这般模样,会回头拉他一把吧?至少应该会心疼。
苏青在原地坐着等着,始终找不见那突兀显眼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现。时间走得愈来愈快,就像在荒无人迹的旷野上不停的奔跑,冷气窜进鼻腔里,把身体的全部都冻僵,苏青无法平静,他很疑惑,为何迟年说走就走,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
十里艳阳天似乎转瞬之间便暗了下来,一阵疾风走过,将苏青不清醒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囫囵似的站起身,往一条深巷子里躲去。
他方才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来自远方的青松山。
苏青的脚步愈来愈急,啪嗒啪嗒地在那条旧巷子里跑了起来。
那个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他现在还不能跟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