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是突然决定要离开的。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才会整日和一只鬼同进同出。
趁那只恶鬼没空搭理他,自己也离开了恶鬼山,刚好附近又没了把守的侍卫,此乃天赐良机,若不赶快,怕是再难逃脱那疯子的掌控了。
于是,苏青手脚利落的翻过了高墙,尽管翻下去的时候不小心崴到脚,但抵不过内心雀跃。
于是苏青就这样一瘸一拐的跑了出去。
不知跑了多久,苏青才因为难捱脚上的疼痛,不得不敲响了一处屋子的门。
屋子主人是一对夫妇,他们见他受了伤便将他迎了进去,问了苏青两句来历便答应了苏青借宿一晚的请求。
前几日丞相的儿子横死,他们害怕贼人杀人不长眼睛,故而开始是不敢收留苏青的,不过苏青只道自己是南山寺的外家弟子,夫妇二人便嘴脸一变,笑脸一眯,说是苏青想住到什么时候都成。
长安人信佛。苏青在逍遥山上常听师弟们说,若是行事不便,便说自己是南山寺的人。这样,长安人里至少有八成是能对你和和气气的。
于是苏青便这样在一间客房里睡下了,他不敢深睡,床头一直燃着盏灯,微弱的光亮和温暖总能给他带来些安全感。
说实话,有些时候他觉得恶鬼很像神仙,无所不能。可恶鬼怎么可能是神仙?他们明明相距得如此远。
苏青不觉得自己能逃出去,可他心中烦闷,他不喜这种感觉。
翻身闭眼,苏青在担忧中慢慢睡去,值得意外的是,原本应该被打扰的梦却并未中断,就这样,一直到天明。
天光大亮,苏青出门的时候发觉脚裸处的疼痛减少了许多。
他知道出城的路,于是一瘸一拐的慢慢走去。
大约一个时辰,苏青终于见到了高大的城门。
他抬手挡住头顶刺眼的阳光,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实的笑容,这是这些日子来,他很难真正表现的东西。
再走近,他却僵住了嘴巴。
他看见一个男人蹲坐在城门边,身边人来人往,飞扬的尘土不时会沾染到他的身上,他不理。就是一个人坐着,失落的低着头,像被抛弃的小兽。
似乎是察觉到了苏青的目光,迟年抬起头,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错愣,然后是委屈。
苏青见了心里发怵。
他刚退一步,却因为脚裸的伤而无法转身逃走,反而给了那人机会。
分不清到底有多快,等苏青再一睁眼的时候,迟年已经穿过人山人海来到他面前,将他拢进了自己宽敞的怀里。
分明还是冰冷,苏青却从这里读到了心急的焦热。
“放手,好吗?这里有很多人看着。”苏青的嗓音很冷很淡,像冬日的清雪,包容却又对天地产生隔阂。
如果是人,伤心的话会哭,但迟年是鬼,鬼没有眼泪,鼻子也不会酸。
但他就像轰轰烈烈的哭了一场,然而他所祈求的事情却没有实现。
神不会宽容到实现一只鬼的心愿。
“万一你要走呢?”
苏青的心忽然跳漏了一拍。
“我会找不到你,阿青……”
“我不是神仙……”
他把头埋在他的身体里,才得以酣畅淋漓的哭了一场。
苏青也不知为何,心突然间就软了。
甚至还有些难受。
原来这只恶鬼也有找不到他的时候。
像是在哄受惊的小兽,苏青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顺着小兽的毛发安抚,“别哭了,我不走了。”
鬼又没有眼泪,他怎知他在哭?
趁迟年不注意的时候,苏青便挣开了怀抱,退开几步后,转而再去牵迟年的手,冰冰凉凉的,像冰块。其实夏天拥有一块冰并不坏,苏青心软了一下。
苏青牵着他往回走。是去将军府的路。
街上热热闹闹的,像是在过年。这是长安城的常态。
青松山上一般没有热闹,更多是冷清,山下就只有一个小村庄,只有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会聚在一起,满街满街的红灯笼。苏青以前最喜欢这些,那时候谢玄还在,他们会一起做很多事情,比如……
苏青想不起来了。
在时间的后退中,他开始真正的学会忘记。也许将来不知道多少年,等再听见谢玄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不会再心痛了。
但从前他一直在想谢玄,走路在想,吃饭在想,甚至梦里都在想。
但是自昨天起,他便知道他的世界开始改变了,起因是因为他昨日梦见了迟年。
也许是因为他呆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太长了。
人最先学会的事情叫做依赖。
就像儿子对父母亲,依赖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可,似乎又有什么不大一样。
想到这里,苏青停住了脚步。
“迟年,我想吃花糕。”
满大街的花糕,可迟年偏偏捧来了他最爱的杏花糕。
“坐下吃好吗,我给你揉揉脚。”
苏青没犹豫多久,“好。”
他们找了一处没人的深巷子,苏青一边吃花糕,一边将受伤的脚伸到迟年怀里。
不轻不重的力道让苏青心底直发痒,忍不住的时候,便塞一块花糕在嘴里,慢慢嚼着。
“杨柳死了吗?”
迟年手里的动作一顿。
昨日那样阴沉的气息,里外都透着杀意,不是冲他来的,他都跑了,更何况是杨柳那样的妖怪。
“没死。”
空气静默了一瞬。
“你们恶鬼答应那些孤魂的愿望,是什么愿望?是杀死所有牵连孤魂死亡的人吗?所以你才要杀杨柳,可杨柳不是杨志想保护的人吗?如果你杀了她,杨志怎么办?”
“是。”他承认苏青的猜测是正确的,“杨柳杀了杨志,所以我,要杀杨柳。”
恶鬼生来就是做这些的。恶,就是做恶。
但他没想到杨志会想要保护杨柳,即使杨柳不是自己的妹妹,他也要保护她。这些是迟年作为恶鬼无法理解的。
“然后呢?”
“不知道。”
“不知道?”苏青诘问他的所做所为,他这是在告诉他,他做错了,彻头彻尾的做错了。
但迟年却抬起眸子疑惑地看他,眉心微微蹙着,似有忧愁拥簇其中。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苏青,这是他第一次做回愿鬼。
原因是,他想消散。消散就是结束,恶鬼的生命,也会有结束。若是真的可以结束,自然是不必要去做、去想很多没有必要的事情。
但他也知道现在的苏青不想听这些。他也不想告诉他这些。就让苏青慢慢想,直到有一天他彻底消失了,苏青也不至于难过。
但他必须解释,因为苏青不喜欢略过。迟年抿了抿唇,直勾勾的盯着苏青,“不知道怎样选择是对的,不过,我好像选错了。”
今晨,杨志的灵魂彻底消散了。而今日,不过第六日。
回愿失败了。这证明他们的行程要告一段落,他们要回到恶鬼山去,这是苏青唯一不情愿的地方。
但在这之前,他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在去将军府的路上,迟年再次提起了先前同苏青说过的故事。
“回去的路很长,我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好不好?”
迟年继续说了先前没讲完的故事。那位路姓公子确实逃了,但没成功,后来又被富商抓了回去。路公子很伤心,他被折磨了很久,以为彻底无望时,却出现了一位恩人。
那日正值他与富商的婚礼,门外却忽然来了两个道士,路公子向他们求救,那两位道士也帮他脱离了苦海。
但还是很不幸,路公子在逃跑的过程中不慎摔下山崖,死掉了。
“然后他就变成了鬼,呆在恶鬼山。”苏青不耐地打破他的伪装,其实他一早便猜到,这是迟年伪装自己的借口。
“你想知道这两个道士是谁吗?”苏青听见迟年的嗓音从胸口里震出来,周围没什么人,苏青正被迟年不知羞耻地抱着,但他也无所谓了。恶鬼想做的,谁能拦住?
“是谁?” 周围安安静静地,心情也比平常松弛些,恍恍惚惚地,像回到了一个月前的恶鬼山。
苏青接着听见迟年哼笑一声,说道:“不告诉你。”
“……”
“爱说不说,反正我也不乐意听。”
这个故事是什么样的,苏青没再往后想。不过他敢肯定,这绝对不是迟年的故事,因为小满曾告诉他,迟年的魂魄缺失了许多,前世的记忆早已随魂魄的残缺不复存在了。所以,苏青不信,这样悲惨的故事,绝对不是他的故事。
回到将军府前,原先的大门前站满了一排士兵,威严十足,昨日被迟年打晕的邓副将此刻正持刀而立,双目圆瞪,看上去就像要抓什么人一样。
躲在暗处的苏青见了心里直发毛,“迟年,大将军不会真的死了吧?”
迟年轻按了下苏青的头,眸底涌起些宠溺,“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恶鬼的身影便不见了。
苏青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应不应该有下一步打算。
府内。
所有人都不知道昨夜死了一个鬼魂,杨柳就保持着失神的姿势缩在将军房间的角落里。屏风隔断了他们的距离,她看见那个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这才是最奇怪的。
传说里的魔髓几乎无所不能,强大到可以毁灭世界,为何它呆在大将军曾无愉的身体里两天,却还是夺不走他的生命?
杨柳纳了闷,决意起身去查看。
步子飘飘忽忽地越过屏风,她看见平日里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变得灰白,像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杨柳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她将自己的手搭上去,皮肤下正在跳动着的脉搏宣告她的失败。于是她想伸手去看看曾无愉后脑勺的位置,谁知这么一碰,那人竟然醒了过来。
杨柳被吓了一跳。
眼睁睁看着那人用虚浮的力道抓住自己的手,声音低得像在呓语,“小柳,我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你哭了,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很绝望的哭。”他的嗓音断断续续的,全是在心疼杨柳。
抓着杨柳的手骤然紧了些,“这次病魔缠身,要是撑不过去,该怎么办?”
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正盼望他死去,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像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杨柳现在知道曾无愉的结局了:他会好起来,然后继续做他的大将军。
走出房门的时候杨柳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迟年,她释怀一笑,“你要是还想杀我便杀吧,这样痛快些。”
迟年今日看见的杨柳和昨日不一样,她的灵魂像一座高楼正在坍塌。
不用细想,光是凭借杨柳身上那道异样的光芒迟年也知道,杨柳将魔髓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将生命还给了里面那个人。
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痴人说梦,执着的首要目的是宽慰自己,然后便是折磨自己。反正至始至终都是自己,何时开始何时结束早已没了区别。
迟年驳回了杨柳的要求,并告诉杨柳,“杨志只有一个愿望,便是希望杨柳健康快乐。”
而这一切,都以活着为前提。
迟年赶在苏青睡着之前出来,用安慰的语气和苏青说:“没事了。”
“长安城里还有很多好玩的,想去看看吗?”
“你一只鬼,还能知道哪里好玩?”
“自然知道。”
盛大的长安城里是繁华三千世界,黑夜里骤然亮起的烟花像是白昼一般夺目,记忆里那座小小的仙山竟全然比不上一二。
苏青和迟年一齐看了烟火,花灯,又上了酒楼去,点了一壶仙人醉。
人间的月亮比恶鬼山上的要更加清圆。
酒醒之后,睁眼便是恶鬼山。
这个如梦魇却又不似梦魇的地方。
***
次日,长安城大街小巷张贴了一幅画像 ,上面俨然有大字——通缉令。
人群里一位妇人见了小腿打颤,那画像上的人,和那天借宿他们家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那时候,那个人还自称是南山寺的和尚!
她就说,哪有和尚会留着头发 ?!
还长得那般好看!
果真都是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