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翠微面露忧色。
“无事,”薛玉卿打断她,声音带着淡淡的无奈,“不过是瓶药罢了。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翠微喏喏应了声,悄步退下,轻轻掩上了房门。
窗棂透出丝丝光线,将薛玉卿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她独坐塌前,手执一本书册,只是看不进去一个字,脑中皆是赵缙那咄咄逼人的话语。
“这三个月内,你若再让连青晏碰你一根手指,后果,你自己掂量。”
言犹在耳。
她自认为还算了解赵缙。
他既能说出这话,便绝非虚言恫吓。
这连府四周,难保没有他的耳目。
整整一日,薛玉卿都未有离开卧房。
晚间,薛玉卿配着茶用了些糕点,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连青晏带着几分心虚的声音:“玉卿,歇下了吗?”
薛玉卿眉头微蹙,迅速收敛心神,起身应道:“还未。”
连青晏推门而入,他身上还穿着官袍,脸上带着愧意,眼神躲着她,却满是关切与后怕。他几步走到薛玉卿面前,握住她的手。
“玉卿,今日真是吓坏我了。”他语气急切,忙着为自己辩解,“容儿若有个好歹,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说着,便想将她揽入怀中。
薛玉卿身体一僵,微微侧身,巧妙地避开了这个拥抱,转而拿起桌上的茶壶,为他斟了一杯温茶。
“夫君,事情已经解决了。”
她将茶盏递到他手中,声音温和:“喝杯茶罢。我无事,只是有些倦了。”
连青晏接过茶盏,却并未就饮,目光仍贴着在她身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渴望:“玉卿,今夜…让我留下陪你吧,昨日你忙了一整夜,我留下也好照顾你。”
薛玉卿心下一沉。
果然来了。
她垂下眼睫,压下眸中的莫名的情绪。
她不能答应。
赵缙的人许是就在暗处看着。不能再给他他发难的借口。
她抬起眼,脸上露出一抹笑来:“碧安的心意,我明白。只是……”
她轻轻咳了两声,才继续道:“昨日照料容儿一夜未睡,头也有些昏沉,只怕夜里睡不安稳,反倒扰了夫君清梦。明日夫君还要去衙门上值,若是休息不好,耽误了公事。”
她的话语合情合理,语气温柔体,好似处处为他考虑。
连青晏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以及眉宇间挥的倦意,心头一软,那点旖旎心思也散了大半。
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你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他顿了顿,又道:“那你好好休息,若有不舒服,立刻让下人去叫我。”
“嗯。”薛玉卿轻轻点头,将他送至门口,“夫君也早些安歇。”
看着连青晏离开的背影,薛玉卿缓缓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她也确实累了,待关好门,便吹熄了烛火,室内一片漆黑。
七月,风吹不进卧房,闷热。
窗棂之外,还有不停歇的虫鸣。
薛玉卿独自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这几日的事情聚在一起,涌上心头,一点点深入心房,眼眶干涩发烫,流不出一滴眼泪。
月悬至正空之中,半个时辰过去了。
她仍是毫无睡意,在被子里抱着双腿,心中绞痛,燥与焦灼四面八方卷来,几乎无法呼吸。
四周黑暗一片,她心绪翻腾。
窗外的风声呼呼,廊下偶尔传来的打更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将将有了些许睡意,意识有些模糊时,一种异样的声响,让她瞬间清醒。
她忙屏住呼吸,阖上眼睛,心脏狂跳,却没有任何动作。
倏然,她感觉到面前来了人,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她如今已能清晰辨认这种气息。
是赵缙,他竟然真的敢夜闯官眷内宅。
她死死闭着眼,全身僵硬,连睫毛都不敢颤动分毫,只做假寐。
只能凭借听觉感知那人的动作。
许久未有声响。
赵缙就在床边,沉默地站立着,复杂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没有点灯,黑暗中,他只是无声的注视。
时间一点点流逝,薛玉卿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呼吸。
忽然,她感到一丝微凉的触感,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密的痒。
那触感是穗子的流苏。
薛玉卿呼吸几乎停滞,静待着他一步动作。
只有那穗子在她颊边流连几下,好似试探 ,片刻只听一声无声的叹息,那人终是离去。
紧接着,有着衣袂摩挲的微响,窗棂极轻地一动,室内恢复了寂静。
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她惊悸之下的幻觉。
薛玉卿缓缓睁开眼,黑暗中,她眸中闪过疑色。
接着抬手,用力擦过方才被穗子碰过的地方,直到皮肤发热发红方才罢休。
她不明白,赵缙今夜来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寻她算账,却也未叫醒她。
她想不通,辩不明………
罢了,睡吧。
———
前几日的试探失败,永嘉郡主的耐心,已被连青晏那几次三番回避消磨殆尽。
想她堂堂郡主,金枝玉叶,何时这般屈尊降贵地对一个小官示好,竟还接连受挫?
她因亡夫而怜惜连青晏,可也不容易他三番五次的挑衅。
思及此,她咬着牙骂道:“废物!”
随即一只官窑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永嘉郡主胸口起伏,美艳的面庞有些扭曲,“连青晏!他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拂本宫的面子!”
今日,她派去送信邀约品茗的侍女,又一次被连青晏以公务繁忙,内子身体不适需陪伴为由,回绝了。
身旁的心腹侍女梨月连忙上前安抚:“郡主息怒,为那等不识抬举的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那连编修,不过是假清高……”
“假清高?”
永嘉冷笑一声,又道:“他越是这般,本宫偏要叫他低头不可!去,给本宫仔细地查,连家那个老虔婆,放印子钱的窝点都在哪儿,经手人是谁,给我查个底朝天。”
她踱步到窗边,看着庭院中满堂的莲花,眼神藏着狠意:“还有,给连府下帖,措辞客气些,就说本宫府中的莲花盛开,邀连夫人过府同赏。我倒要亲眼瞧瞧,那个薛玉卿,究竟是个什么天仙样。”
赏花宴那日,万里晴空。
府邸的花园里,名品花卉争奇斗艳,宾客云集。
永嘉郡主一身绯色芍药云锦裙,珠翠环绕,言笑晏晏,周旋于宾客之间。
而她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扫向坐在水榭处的薛玉卿。
只见薛玉卿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裙,鬓边只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通身上下并无过多饰物,反衬气质清冽,宛如一株幽幽的兰花。
薛玉卿容貌并非极尽秾艳,然肤光胜雪,配着一双沉静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人心。
永嘉郡主心中不悦之色更甚,这薛玉卿是有几分容色,但她也不配与她相争。
席间,众人移至临水的回廊喂食锦鲤。
薛玉卿本远远站着,见众人都去,也跟了过去。
不料,身后人群微一拥挤,不知被谁从背后猛地一撞,她脚下顿时失衡,惊呼声还卡在喉咙里,倏然整个人便栽进了莲花池中。
冷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莲花池中的淤泥呛入鼻喉,衣裙浸了泥水反而更重了,拖着她不断向下沉。
她奋力挣扎,反越陷越深。
混乱中,她似乎听到岸上传来的呼叫:“玉卿!玉卿!”
就在力气即将耗尽之时,一只有力而稳健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紧接着,另一只粗糙的手托住她的腰背,一股力量将她从淤泥中拉出来了。
上岸后,薛玉卿剧烈地咳嗽着,转身便要感谢。
眼见,救她之人行动有力,并非男子,而是一位神色沉稳的嬷嬷。
“夫人受惊了。”
那嬷嬷声音平稳,将她扶稳,立刻有丫鬟上前,用披风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薛玉卿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长发黏在脸颊颈侧,狼狈不堪。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一张熟悉的面庞,是苏妙真,她眼里透着关切。
“多谢世子妃救命之恩。”
薛玉卿轻咳几声,连忙屈膝欲行礼,却被世子妃身旁的侍女轻轻扶住。
苏妙真微微一笑,抬手虚扶了一下,温声道:“快别多礼,不过是恰巧我身边这徐嬷嬷水性极好。虽是夏日,但寒气易入骨,万万不可大意,需立刻更衣才是。”
她探究的目光在薛玉卿苍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柔声道:“也不知怎的,我瞧着你,倒有几分像我那远嫁陇西的小妹,眉眼间的神态尤其相似,见了便觉亲切,不忍心看你受这等罪。”
苏妙真知晓薛玉卿有副玲珑心思,便随口解释了出手相助的缘由。
实际她并不是什么大善人,处处行善救人,只不过是见她有趣,不想她就此没了性命。
此刻细看,倒真觉得有几分相像。
眼前这女子眉宇间那份隐忍与倔强,让她不禁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只不过,她的小妹选择了远嫁,而她自己,则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在这吃人的京城贵妇圈里,一步步成为世子妃。
她眼角余光瞥见永嘉郡主面上那得意的笑,心中冷笑。
永嘉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啊,真是愈发拙劣了。
这池子啊,深得很呐。也不怕赵缙来寻她算账。
她早就知晓了赵缙与这位薛夫人之间那些旧情纠葛,饶有兴趣。
那日端午的事情,她当然也知情,还真是众人登场,只待戏开演。
今日落水,她本在冷眼旁观,见永嘉郡主神色有异,便猜到了几分蹊跷,这才当机立断命徐嬷嬷出手。
这故事,她还未看到结局呢,还未看到她会如何抉择呢,永嘉净跑出来打岔。
此时,连青晏已急匆匆拨开人群赶到,见薛玉卿如此狼狈地被裹在披风里,脸色煞白,顿时面露心疼。
他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袍,又将她紧紧裹了一层,连声焦急询问:“玉卿!你怎么样?怎么会落水?吓死我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郎才女貌,看在周遭宾客眼中,倒真是一副伉俪情深的画面。
永嘉郡主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连青晏顶着那张脸对薛玉卿关切备至,她气得咬住牙,扔下手中的扇子,脸上换上关切担忧的笑容,上前假意慰问。
经此一事,赏花宴自是草草收场。
回到卧房,永嘉郡主挥退了所有侍女,独自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扭曲的脸庞,胸中的怒火如同野草般疯长。
再如何自劝,她也受不了,连青晏顶着沈郎那张脸对别的女人温声细语。
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拥有。
既然连青晏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了。
“梨月。”
她语气不好:“去,想办法给连家那位老夫人递个话,就说本郡主听闻连编修才学出众,有意提拔他,也替有意替老夫人疏通国子监的关节,请她过府一叙。记住,要隐秘些。”
梨月心领神会,立刻着手安排。
两日后,一辆不起眼的小车将季氏从连府后门接走,驶入了郊外的一处小院子。
小厅内,熏香袅袅。
季氏局促地坐在精致的檀木椅上,看着上首那位美艳逼人的郡主,心中既忐忑。
她虽贪财短视,却也知郡主身份尊贵,此番私下邀约,必有缘故。
“老夫人不必拘礼。”
永嘉郡主放下茶盏,笑容亲切,却如何也藏不住语气里的轻食:“听闻令郎连编修才华卓著,只是缺了些机遇。而本宫与国子监有些渊源,介绍个学生进去也是随手之事。”
季氏眼睛一亮,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郡主此言当真?若真能如此,老妇我和我儿,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报答?”
永嘉郡主轻笑一声,话锋陡然一转:“本宫倒是不需要你们如何报答。只是听闻府上薛氏,似乎与令郎并非那般琴瑟和鸣?”
季氏脸色微变,揣摩着郡主的意思,先是顺着话头,含糊道:“玉卿她持家是好的,只是性子冷了些,与我儿偶尔也有些口角。”
“哦?”
永嘉郡主挑眉,压低了声音:“既非良配,何必彼此耽误?老夫人,若你能设法,让薛氏与令郎和离,搬出连家。那么,令郎的前程,便不用担忧了。届时,他没了家室拖累,还怕觅不得真正的良缘吗?”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看着季氏。
季氏心头剧震,她万万没想到,郡主的条件竟是这个,要让碧安与薛玉卿和离。
郡主身份尊贵,她还是不敢往深了想。
便下意识地想拒绝,毕竟薛玉卿管家是一把好手,嫁妆也丰厚。
但随即,又想到永嘉刚才抛出的橄榄枝,以及内心对薛玉卿的不满,压过了她那点微弱的犹豫,反而变成了骄傲。
“这……”
季氏搓着手,面露难色:“郡主啊,不是老身不愿,只是这和离,总得有个由头,要些时间,玉卿她恐怕……”
“由头?”
永嘉郡主嗤笑一声,眉头一压,犀利的目光睨着她:“老夫人是连大人的亲母,本朝以孝治天下,想寻个由头还不容易?是她在府中行止不端,还是她多年无所出,或是她冲撞了您这位婆母,令家宅不宁。就半年,办法多得是,只是看老夫人您,有没有这个决心了。”
季氏瞧见她陡然变化的神情,瞬间被吓的贴紧椅背。
永嘉看着季氏不安的脸色,又慢悠悠道:“当然,老夫人若觉得为难,本郡主也不强求……”
“不!不为难!”
季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表态,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郡主放心。老身虽是个粗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定会让郡主满意。”
“好。”
永嘉郡主满意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本郡主,就静候佳音了。”
送走季氏,永嘉郡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变了样,被一片戾色取代。
“蠢货。”她低声骂了一句。
梨月上前一步:“郡主,您真觉得她能成事?”
“成事?”
永嘉郡主冷笑,“她若能逼得薛玉卿自己离开,自然省事。若不能…”
她知晓朝廷近来正在暗中严密查访民间重利盘剥之事,尤其是官员及其家眷涉及此道的,更是重点清查对象。
她要的,就是让连家有着灭顶之灾,任何人都无法挽救。
她眼中闪过厉色,继续道:“本郡主还有后手。你去,把我们之前查到她那几处放印子钱的窝点,挑一个不太起眼的,想办法漏点风声给她,就说最近好像有生面孔在打听。”
“那打草惊蛇了又该如何?”
“不。”
永嘉郡主摇头:“什么打草惊蛇,是引蛇出洞,让她自己往坑里跳。她知道有人在查,必定惊慌,这样的人,又蠢又贪,多半会急于将手中的钱放出去赚最后一笔快钱。你立刻去找几个信得过的人,伪装成急需用钱的富商,去她那儿借一大笔钱,利息给她开到五六分。她利令智昏,必定会上钩。”
永嘉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笑道:“到时东窗事发,连家自身难保,我看他连青晏,除了来求本郡主,还能有什么出路!”
永嘉郡主转过身,脸上是志在必得。
此刻她早已将哥哥的劝告抛到了九霄云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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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