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砖冰凉,匕首被打掉之时的痛意还在腕间。
薛玉卿彻底明白了,眼前之人确确实实不再是年少时的阿郎,不是那个寄住于她家表兄,更不是见不得她受一点伤的……恋人。
她乌发披散,颈间一丝血红得刺目,仰头望着赵缙,盈盈的眼中满是未及敛去的惊惶。
赵缙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他胸腔微微起伏,显是怒极,却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以死明志?”
“亦或是,作态威胁?”
他语带讥讽,将她心中那点小心思看的明明白白。
“薛玉卿,你如今也只剩这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了?还是你以为,用这把无用的旧匕首,就能让本侯心软,让你既保了女儿,又能全了你那贤良淑德的名声,回到连青晏身边继续做你的连夫人?”
他俯身,猛地钳制住她的下颌,令她直视:“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薛玉卿吃痛,却咬紧牙关不再挣扎,只是从喉间挤出破碎的声音:“容儿……等不了……”
“她等不了,那是你的事!”
赵缙甩开手,转身背对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见窗外夜色正浓。
他倏然想到,也是这么一个夜晚。
他母亲病了,寻遍城中医馆,也未能寻到一位愿出诊的医师,那时的他知晓,是因为那些医师都知道他拿不出多少诊金,为穷人治病,钱少事多。
最后却是薛玉卿风尘仆仆的赶来了,他在心中祈求了数次佛祖,来人却是她。
她带着薛府的大夫神色紧张。
年少的他,第一反应是感激,第二便是无法宣之于口的自卑,自弃。他为何这般无用,连自己家里的事情都不能自行解决。
这多年,缠绕他的是不甘,是青涩,是回忆。这些支撑他在军中熬过去,挺过来,多少次出生入死,便是咬着牙,怀着无尽的恨,才过去的。
可如今。
赵缙转过身来,眉宇间缠着戾色,目光犀利地再次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
这几回,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的利己虚伪,伪善庸俗,这样的人真的值得他耿耿于怀吗?
现在的她便如同一只蚂蚁,他不用伸手,就递个眼色,便会有人替他碾死她。
可每到午夜之时,他忍不住想起她,反复折磨,成了个死结,解也解不开,又不能如真的绳结一般直接割掉,钝刀子割肉,催心的折磨。
想不通,辨不清,几乎成了一道枷锁。
他归咎于还未,彻底得到她。
若是得到了,这心结说不准自然就解开了。
良久,他才复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沉: “好,本侯可以退一步。”
见赵缙终于开口,薛玉卿屏息凝神。
“太医即刻就去连府。但条件,需按本侯的来。”
他缓缓踱步,白袍角在地面徐徐划过:“第一,本侯给你三个月。三个月内,你自己想办法,干干净净地与连青晏和离。若到期未成,届时,便不是本侯请夫人来,而是夫人跪着来求我。”
三个月……薛玉卿心中一顿。
“第二。”
他停下脚步,侧首睨她,眼神锐如利刃:“这三个月内,你若再让连青晏碰你一根手指……”
他话语微妙地停顿,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后果,你自己掂量。”
这露骨的要求,薛玉卿转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并非不知人事的少女,他竟还惦念着她。
“第三。”
赵缙转回身,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寸寸逡巡:“既是救你女儿的命,你这做母亲的,总该付出些诚意。今夜,你就留在这里…”
留宿于此。
薛玉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他语气戏谑。
“赵侯……”她声音发颤。
“怎么?不愿意?”
赵缙挑眉,唇角勾起:“门在那边,你现在就可以走。只是不知,你那女儿,还能不能等到下一个大夫?”
她闭了闭眼,将泪意逼回,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平静。
“妾,答应。”
三个字,用尽了她全身力气,也抛下了所谓的尊严姿态。
赵缙盯着她瘫在地上的身影,眼底翻涌起莫名的情绪。
他转身,走回书案后,并未立刻唤人送她去厢房,抬袖慢条斯理地铺开一张纸,取过狼毫笔。
“空口无凭。”
他抬眸,“立字为据。”
薛玉卿闭了眼。
“怎么?”
赵缙唇角噙着一丝冷意:“方才的承诺,莫非是夫人情急之下的缓兵之计?”
薛玉卿知道再无回旋的余地。
“赵侯,何必如此相逼,妾难不成还敢欺于您。”
她声音干涩。
“逼你?”
赵缙轻笑一声,放下笔,身体向前倾去:“薛玉卿,是你在求我。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写下它,太医已在连家,立即开始。不写……”
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你可以继续考虑,只是不知,连稚容等不等得起。”
提起女儿,她撑着冰冷的地面,试图站起,却因久跪,而踉跄了一下。
赵缙冷眼旁观。
她一步步挪到书案前,握住那支狼嚎笔。
“写。”
赵缙靠回椅背,没有半分怜惜。
她提笔,蘸墨。
落笔的瞬间,她手颤抖得厉害。
赵缙静静地看着,看着她分明不愿,却也一笔一划地写下。
见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即断,又偏生带着一股不肯完全弯折的韧劲。他心中嗤笑,事到如今,不弯也得弯。
终于写完。
她搁下笔,交字据交与赵缙。
赵缙反手,将那张纸抽过。
目光快速扫过,薛玉卿读过书,写的东西也能教他满意。
他叠好字据放入一个锦囊之中,贴身收好。
“记住你写下的每一个字。”
他起身,不再看她:“石径。”
侍卫应声而入。
“送连夫人去厢房休息。”
他吩咐道,随即补充,字字落入薛玉卿耳中:“传本侯令,即刻请王太医开始。”
“是!”
薛玉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着石径离开的。
那间僻静的厢房,陈设简单,仅点着一盏灯。
门关上后,她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
她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干涩灼痛的眼,望着狭窄的窗棂。
前半夜,赵缙没有来。
她睁着眼,度过去。
后半夜,侍婢唤她离开,送她回府。
与此同时,京城的另一端,会仙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包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连青晏被几位平日里巴结不上的权贵子弟围着,几杯美酒下肚,早已面红耳赤,头脑发晕。
他心中记挂着家中的女儿,几次想告辞,却被同僚死死按住。
“连兄,急什么?这才何时?莫非是嫂夫人管得严?”有人调笑道。
另一人接口,带着几分暧昧:“连兄有所不知,今日做东的这位小公爷,可是对你青眼有加。他表妹永嘉郡主,方才还问起你呢!”
连青晏心头一跳,眼前浮现出永嘉郡主那张美艳绝伦的脸。
正恍惚间,珠帘轻响,永嘉郡主竟亲自端着一壶酒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裙,更衬得肌肤胜雪,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
她径直走到连青晏身边,一股馥郁的馨香瞬间将他笼罩。
“连大人。”
她声音柔媚,亲自倒了杯酒,将酒杯递到他唇边:“方才听表兄夸你才学出众,为人端方,永嘉敬佩不已。这杯酒,敬连大人。”
她这回是专程寻了自己这浪荡的表兄来做的东,兄长不会帮她,那她便去寻他人。
周围响起一片起哄声。
连青晏心跳如鼓,被她这动作惊了一跳。
娇颜近在咫尺,连青晏被盯得呆住了。
恰让永嘉寻到时机,直接喂了进去。
永嘉嫣然一笑,趁势在他耳边低语,湿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连大人,明日府中得了些新茶,不知大人可否赏光,前来品鉴?”
这几乎是明示的邀约。
连青晏呼吸一窒,浑身都血似乎都热了起来。
然就在意乱情迷的刹那,薛玉卿那双清冷沉静的眼眸,以及容儿甜甜唤着爹爹的模样,猛地进入脑中。
他像是被兜头破了盆冰水,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甚至带倒了椅子,对着永嘉郡主深深一揖,坚定地拒绝:“郡主厚爱,下官……下官愧不敢当!家中有小女等待,下官心中实在放不下,告辞!”
说罢,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好似身后有狼豺虎豹,连袍袖被酒水打湿也顾不上了。
徒留下身后神色莫测的永嘉郡主和一群面面相觑的权贵。
连青晏一路快马加鞭,心头有愧疚,有后怕。
是,他爱慕玉卿的才情与善良,爱这个家的安宁,方才那一瞬的动摇,教他自己都感到羞愧。
他不断告诉自己,他心中所爱,唯有玉卿。
夜半,连府内,折腾了半夜,在王太医施针用药后,连稚容的高热终于缓缓退去,呼吸也变得平稳,沉沉睡去。
薛玉卿守在床边,一夜未合眼,眼底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吓人。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连青晏一身狼狈与酒气,醉醺醺地闯了进来,口中还含糊地念着:“玉卿、容儿,我回来了。”
他看到床上安稳睡着的女儿和床边形容憔悴的妻子,心中一紧,踉跄着就要上前。 “容儿这是怎么了?玉卿?玉卿你怎的了?”
他伸手想去碰薛玉卿,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薛玉卿抬眸看他,看着他满身酒气、衣衫不整的模样,看着他彻夜不归后此刻才出现的惺惺作态。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看着容儿。
“玉卿,我……”
“夫君辛苦了,先去歇着吧。”薛玉卿打断他,“容儿需要静养。”
连青晏讷讷无言,在她冷沉的目光下,竟有些无地自容,只得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只是玉卿那沉冷的目光,反教他想起了赵侯。
待他酒醒,已近午时。
头痛欲裂地来到正房,却见薛玉卿已端坐堂上,面前摆着几本账册,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
“夫君醒了?”
薛玉卿淡淡开口,“正好,妾身有些事,想与夫君和母亲核对清楚。”
季氏也被请了来,一脸不悦。
薛玉卿翻开账册,指尖点着几处明显的亏空,语气平稳:“母亲,这三笔共计八百两的支出,问说是人情往来,但据妾身所知,同期并无相应府邸有同等价值的节礼入库。还有,扬州那间绸缎庄,这半年的收益账面上分文未见,但据掌柜所言,收益每月都交给了母亲身边的许嬷嬷。不知母亲,作何解释?”
季氏脸色骤变,猛地一拍桌子:“薛氏。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怀疑我?这个家我也是能说话的,那些钱自然有我的用处。绸缎庄的收益是拿去周转了。怎么,我动用自己家的银子,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连青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心中也在责怪季氏,哪有夫家去挪用媳妇的嫁妆。
他素知母亲有些贪财,却不想竟到了挪用玉卿的嫁妆。
他试图和稀泥:“玉卿,母亲持家不易,或许有些疏漏。一家人,何必算得如此清楚。”
“疏漏?”
薛玉卿轻笑一声,不再刻意留些脸面:“夫君,这八百两,其中三百两是妾身嫁妆里预备给容儿日后添置田产的。如今不明不白没了踪影,你让我如何不算清楚?”
她看向连青晏,目光犀利:“还是说,在夫君也知晓母亲的作为?”
连青晏被她问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季氏见状,立刻撒起泼来,哭天抢地地说儿子不孝,媳妇忤逆,要逼死她这个老婆子。
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看着丈夫那毫无担当的模样,听着婆母的胡搅蛮缠,薛玉卿心中一片冰冷,事到如今,她无话可说。
她第一次,如此的怀疑自己当年的选择。
为了这样一个家,这样一个男人,她苦苦支撑,究竟值不值得。
是执念害了她,害了她自己。
她缓缓站起身,不冷不热道:“既然母亲和夫君都如此说,那便是妾身多事了。此事,就此作罢吧。”
夏风徐徐,也吹散了她心里那层层雾去。
又忆年幼时,她娘最爱自欺欺人,用自以为的爱,蒙蔽自己的双眼,装点别人的欺骗,也装点自己的爱,全然不顾身边人。
而那时的她从最初的深受其害,到后来的冷眼旁观。
因为她父亲,她想给容儿一个完整的家。又因为她娘,她最痛恨将爱视作一切,毫无理性之人,她信自,唯有自己才值得依靠。
如今看来她还真是与她娘有几分相似,都爱蕉鹿自欺。
赵缙,既然他对她已没有几分情了,留下许是当年的执念。他既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又想要她和离,那她便就借机和离罢。
在她沉思之际,翠微悄步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青白色的瓷瓶,低声道:“夫人,方才永宁侯府的人送来这瓶凝舒丹,说是…说是给您补身益气,也请夫人勿忘约定,保重自身。”
薛玉卿接过,握在掌心,却像是握着烙铁一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