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人体的温度更滚烫的清水从头顶浇下,轻柔地描绘出女孩的轮廓,一路携着乳白的雾气流淌在狭窄的浴室,像是数层朦胧的纱帘。
两只手把湿发一分为二地拨开,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在末端悬挂着颗颗晶莹的水珠,她眨了眨眼睛,于是无数个缩小的、翻倒的世界落下,粉碎在亮面的瓷砖上。洛亚芙尼之前没留过几次长头发,所以在这一方面显得极为笨拙,即便是用毛巾来回擦了三四次,它还是会不断地滴水——真不知道人类毛发的蓄水能力怎么会强到这个程度。
她垂着脑袋,等换了身衣服,就拿起吹风机慢慢把头发吹干。
由于手法的生疏,她在吹完后不意外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顶着一头炸毛。就算用梳子从头到尾梳顺,刘海那块的发丝还是张扬得像被炮弹轰了。
她抬手按了按,最后还是放弃了。
闭上眼睛,她能感受到那只空荡荡的沙漏悬浮在脑海,底部唯一的一颗沙子熠熠发光。
……
——该如何认识这个世界?
她深呼吸一口气,冷静地对自己发问。
很显然,这不是个给正常人作答的课题。
因为在正常情况下,人本身就是其周围环境的缩影,人心灵与身体的成长是两条并行、甚至交织缠绕着的线,如果幼时被一样东西所伤害,长大后自然会对那样事物厌恶,而如果幼时因某些事获得了充足肯定,便会想要在这方面更多地努力。同时,人的选择、喜好也会反过来造成影响。世界就是这样不断发展、不断容纳着新元素的宏大存在。
但对洛亚芙尼来说,正常的“世界”离她很远,她的思想很少被外界影响和规训,几乎全靠自己野蛮生长。
十三岁之前的她极端到想以献祭灵魂的方式跳过所有冗余的步骤见证“魔法的极点”,十三岁之后的她则听从着监护者的建议举起刀剑,用单方面杀戮构建和人群的联系。
一种是想把自己撕碎了喂给世界,眼里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别人,另一种是靠不断掠夺他人存在来增加自己存在的重量,异化自身,并彻彻底底蔑视生命这回事。
她不想要重蹈覆辙,何况此时此刻的她不具备魔法回路,打莉奥琳那儿借来的手也拿不起太重的武器,更控制不好子弹射出的方向。她疑惑的是自己该怎样捏合出一种全新的思路,来探索这个陌生的地方。
自己原来世界经历的那些肯定是没有参考价值了,不过把视线落在她在这个世界的经历上,她还是兴趣平平。
“唉”,她忍不住叹气。
早知道就不出这么麻烦的题目了,洛亚芙尼现在衷心希望克斯科比她进度还慢。
**
窗外阳光宣告着夏日不会太快终结。
那天替代她被推进火葬场的是具无名的尸体,洛亚芙尼没有旁观莉奥琳的告别仪式,而是缩在一个又闷又热的地方,躲到了很晚才大着胆子跑出来。
这段时间用的钱是她之前偷偷藏在特定位置的现金,莉奥琳未曾没对此表示什么,不过把它们挖出来废了她不少力气。
生活还要继续,洛亚芙尼清楚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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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吗?男人问。
他早早长出了鱼尾纹的眼角渗出几丝古怪的笑意——那双比常人略大些的灰色眼睛镶嵌在因为年老而松垮的面皮上,显得过分不合时宜,鼻子左边是一颗硕大的黑痣,干涩的嘴唇薄且色浅,所以很难让人意识到上唇和下唇的存在,反倒是微微往外凸起的牙齿更引人注目些。
我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在那几颗前牙上多停留了几秒,然后点点头,再次对他说,我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作为一个在大学里系统性进修过好几门学科的人,我压根就不信世上还有那样的事情,什么鬼啊神啊的,听起来真是太荒谬了。
不过我之所以会这样决定下来,也不是因为准备去揪出那个散播出这么多传闻的人,而只是单纯地认为不存在那样的事情,所以对此没有畏惧罢了。
——比起探寻真相,这可能更应该说成是想找个人少的时间段出去散散步、欣赏夜色,如此才更准确些。
听言,克莱尼露出了那种“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了”的眼神,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祝我好运。
我在他手放在半空想拍下来第二次的时候及时避开了。
这句话还真是古怪啊,不是吗?
我看着他,皱紧眉头,总觉对方在小看我,或是把我看作是什么鲁莽的、没接触过社会险恶的年轻人。
各种想法在脑子里囫囵转了一圈——像一把茅草在柔软的脑组织里搅和来搅和去似的——我一只手放在桌上,伸出大拇指抵住不时异样跳动的太阳穴,在突如其来的头疼作用下越想越烦,虽是知道对方并不一定是那个意思,却也不想和对方多说话了,临走时能憋出句道别的话已经算得上我有礼貌。
我推开门,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等洗漱完,我躺在铺好被褥的床上,脑中神经仍反常地兴奋着。
不久前才刚刚因烟酒和熬夜亏空的身体毫无自觉、不顾死活地对我吝啬着困意。
我闭起眼睛翻过身,垫着脑袋的枕头下传来教堂钟声般有节奏跳动的曲目,不知名的乐器沉闷而有序地击打我的灵魂,仿佛要一直这样敲打到见证我的死亡为止;我伸出手捂住我的耳朵,于是它们相接触的地方立刻传来密密麻麻的痒意,一阵一阵的,像虫子的刚毛碾过我的皮肤,再用不透气的麻布层层把受伤处包裹起来,让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腐烂。
我移开了手掌,掀开被子隔开两边,但很快,我就又觉得太闷。
正面朝上的睡姿呼吸不通畅,侧面的睡姿不是视野太暗就是感到外面的月光太亮;平放在被子外的手臂太冷,收到被子里的手臂与身体相摩擦很吵;合起手掌的话指甲扎在肉里很不舒服,摊开手掌便会觉得手心在冒冷汗。
曲起的膝盖泛着隐隐的酸,可若是不让它弯曲,膝盖以下的肌肉就让我感觉它不存在一样,令我生出模糊的恐慌。
我在不断涌现的恼怒中几乎想要一头往墙上撞,不过理智及时阻止了我。我挣扎着又换了好几种另外的方式入睡。
我克制着太过活泼的想象力一只一只地数绵羊,等数到第三只的时候,羊群背上的齐齐掉了下来——这群牲畜们的尾巴倏然拉长,活灵活现地学着猪叫朝我哼哼。
我于是放弃再想些什么,但空白的画面似乎才是最可怕的存在,那份苍白汹涌地朝我压下来,我慌张地蹬了蹬腿,立刻睁开眼睛。
——我难以闭上眼睛,心里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但我知道我确实是睡不着了。
夜色依旧,我在屋子里停停走走,披上了件厚实点的大衣,往街上去。
…………】
**
思考过后,她决定从简单到难,一样一样慢慢地试过去。
如果真惹到麻烦,大不了就跑嘛。
反正莉奥琳认识的人里没有太超规格的存在。现在这个年代信息传播的速度太慢,没谁会一直抓着谁不放。
定下了主意,洛亚芙尼终于不再像个机关生锈的发条玩偶似的行动迟缓了,短短几天内积累出知识加上关键词分门别类地归纳总结,她一手成拳抵着下巴,视线没聚焦的眼睛看着虚空中的一点。
棕色的头发有几缕从脑后穿插到了胸前,灯光下瞧着是很顺滑的质感。
尽管被认出来的后果很麻烦,但洛亚芙尼依旧没在自己身上做太多的伪装。
她和莉奥琳实在有太多相异的点了——就算用着完全一样的外貌,轻易也无法从中看出对方的影子。反倒是刻意遮掩这一点会显得奇怪吧?
作为一个和神秘纠缠不清,并动手杀过人的暴徒,她那种自骨子里散发出的漠然给的人印象足够深刻。没有人会在被一把刀的刀尖对准时,还有闲心关注刀鞘上的花纹。
他们只会想要避开,甚至不敢和她的眼睛对视上。
思考出了几样可以稍作尝试的选项,她放下手,柔软的指尖徐徐掠过廉价的木头切面,支撑在自己的身后,自然垂下的两条腿轻巧地晃了晃。
她如今姑且算是继承了莉奥琳的这具身体,也理所当然地一并继承了少女再次跳动的心脏、散光的眼睛,继承了她过去用笔过多形成粗茧子的手,还有不明显的高低肩。
算不上健康的生活习惯在骨骼与肌肉上留下痕迹,她更加地理解她,于是会想到一些她平日里偶尔说到的、对世界的恐惧。
这次可就没有人和她高谈阔论了,感受到的东西全部在四肢百骸静静地淌着,也像是死了。
出于那份残存的悲伤,洛亚芙尼没有那么抗拒莉奥琳留存下来的累余,所以她知道,害怕是伸手抓不到浮木的溺亡,是高山架起的栈道陡峭又起风,是逆着向下的人海踩高跷。
莉奥琳她恐惧着世界,恐惧人间。
理解了这份恐惧,且对此感到熟悉的洛亚芙尼何尝不是如此。
——虽然她并不因此焦虑或害怕,只冷漠地觉得这不过是自己从未在意过的“曾经”。
克斯科这家伙纯属是写嗨了。
本来打算插入的文中文剧情不是这样的,但是字数正好到了,时间也不早了,所以就截了。
总之也可以看作是是缘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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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