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呢?
…………
舍弃了自己姓名的无名神从水潭的倒影中窥见一张稚嫩的面孔。女孩未长开的五官里已经透露出了一种不近人情的冷酷,浅青色的眸子在暗处像蛇的鳞片,亮而危险。
祂粗粗检查了一下这具身体的状况,除了营养不良和伤口引发的失血外,其他还算好。反正暂时死不掉。
在拥抱过之后,年幼的召唤者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祂叫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应答,只好先自己四处找找出去的路。
天色很暗。林子中原本有的动物被大火赶走了大半,周围寂静得可怕。
女孩脚踩着地上被烧成焦炭的树叶和枯枝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视线所及之处,烟雾缭绕,一层稀薄的魔力带起一阵干净的清风阻挡在口鼻处,防止这具身体缺氧或中毒。
走了很久,面前出现了一条小河。
祂蹲下身,慢慢地清洗皮肤上的脏污。
“……我不明白。法阵应该没有出问题,所以,你也算是我吗?”纠结了半晌,洛亚芙尼犹疑地问。
“你可以这样认为。”
“你是我未来会变成的样子吗?变成神明?”
“这倒不一定。”
洗去指缝间的沙砾和泥污,祂笑吟吟地拍拍手掌,站起身,反问:“你是怎么想的呢?如果你最终会变成我,那么这样的未来是你所希望的吗?”
“很有趣的可能性。”
她缓缓道。
神明很耐心地等待对方把话说完。
但洛亚芙尼偏偏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如同一个死死张不开口的蚌壳。
“……”
神明完美的笑容裂开一道缝隙。
而一等觉察到那一丝丝烦躁的情绪,这只蚌壳倒是立刻精神起来了。
像是抓到什么把柄那样,她语气激烈地蹦出来指责说:“你绝对是在骗我!你不像神,神是没有人类情绪的,我才说了两句你就不耐烦,所以你肯定不是神。再说了,哪有人类变成的神啊,这太奇怪了——”
“闭嘴。没有我,你早死这了,傻子。”
无名神冷哼一声,叉着腰站在道德制高点闪闪发光。
洛亚芙尼还未即兴发挥完的千言万语马上被这番话堵住了;毕竟无论如何,得了人家人情是事实,她没法否认,更没法像个无理取闹的神经病一样大叫着现在再去死一回。
“嘁”她重重咋舌,很不情愿地嘟囔:“行吧。你救了我,我确实是得要付出点什么。但如你所见,我可什么也没有。”
至于祂刚出场时说的那句带她去“玩几天”?哈哈,谁会当真啊。
“如你所言,我是神明,所以没必要一定得乖乖告诉你我的目的。”
祂得意洋洋地照搬了前面她的话反将一军,直白地嘲讽对方的阴谋论入脑。
本来祂还想再说点什么的,但就在这时候,女孩肚子很不会看气氛地咕噜噜叫了两声。
祂皱起眉头,然后辨认出这种感觉来源于何。饥饿。
“那么厉害的神明大人会做饭吗?”洛亚芙尼拖长了尾音,不抱希望地问。
显然是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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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周折。
神明凭着某种仿若开了天眼的敏锐从碳堆里扒拉来两只外面被火烤糊的野兔子,剥掉皮,洗干净串在树枝上,祂额外用魔法生火加热了下内部没熟透的肉。成品吃起来很一般,没滋没味的。
其实祂本来想做烤鱼,奈何这具身体对河鲜和海鲜的味道都不太适应,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超难吃。”
“等到外面找到饭店了,我请你吃好吃的。”
“你有钱?”
“现赚不就好了。”
洛亚芙尼对此不置可否。她不觉得神明会有办法轻易在人类社会中弄来一笔钱财。
虽然一些教派的敛财能力很强,但祂看着实在不像是有大批信徒的样子。
反正她一时半会想不出谁会信仰这样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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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千万别跟我说要靠打劫来填饱肚子。”
她眼睁睁看着祂打晕路过的一个无辜群众,把对方包里跟雇佣兵有关的证明物取了下来,还顺便抢了件外套披到自己身上,短暂的愣神后,几乎是语音颤抖地说。
——天,所谓的“现赚”指的莫非就是抢劫吗?
“不是!你这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了啊。她这副破烂穿着,就算抢了又能赚几个钱,我只是需是借个身份去接单子而已。”神明大声反驳。借着路边玻璃反射出的画面,祂用魔法调整了下五官细节,熟门熟路地往某条小巷摸过去。
——无论是回复里包含的意思,还是现在做出的行动,明明哪里都是疑点嘛!还用得着她来多想?
洛亚芙尼有点气不过地小声骂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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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暗号,确认身份。
流程很迅速地过了一遍,委派的任务单从狭窄的窗口递过来,祂接过来看完之后塞在裤兜里,就这么出发了。
…………
魔法界内部较为封闭,如无意外,研究不同领域的两方人几十年都不一定见上一回,可谓是很讨厌人际交往了。
所以当很多事情堆在案前忙不过来的时候,一些不那么重要、但较为麻烦的工作他们就会委派给本身和魔法有点缘分的雇佣兵们干,这样即可以减轻负担,又不用进行多余的交流——当然,上述这些也是早就被摒弃的、百年之前的习惯了,在那场大战之后,魔法的存在早已变得人尽皆知,平等面向所有人都危机之下,认识多一点人的好处同时变得明显起来。之所以现在还是喜欢选择相熟的人来办事,不过是魔法师们犯懒了,想图个方便。
但无论如何,他们会委派的基本不会是技术性多高的任务,她们很快就从中介手里拿到了第一笔工资。去二手店里购置了套新衣后,神明推开了镇上餐馆的大门。
**
洛亚芙尼其实没出去过外面。
并且,或许是出于对自身处境的清晰认知,她对于未来的所有构想里压根不存在和“外界”相关联的内容。
在更大的痛苦之前死掉已是一种幸事,她所能够期待的就是这种无聊的东西。
但这不代表她会因此对打破自己既定命运的外来者生出多少好感。
她只是无所谓。
吃到那只超难吃的野兔的时候她会出言抗议,可轮到还算美味的餐馆菜品,她除了在神明询问“好不好吃”时简单地应付一句“还行”之外,也不知道还需要说什么了。
一层薄薄的、不可见的膜蒙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
她的眼睛和耳朵,一切自感官处接收到的信息组合成结论直接传达到她的意识。她知道自己是外来者。
这样不行。她想。
“你在顾虑什么?”
她听到神明略带好奇的询问。
……更讨厌了。“反正和你无关。”冷漠的话语总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说出口。
“你也是我,让我关心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你都成神了,竟然还会做如此不切实际的梦吗?如果我说我是你,你会接受吗?”
尖锐的情绪一股脑地涌出。她嘲讽对方身为神明还硬要和人类扯上亲密的关系,这简直就是蠢到家了。
祂放下手中的餐具。
“你问我接不接受,但是成为我,和我们的命运扯上关系并不是很好的事情吧。”祂朝一侧歪了歪头。
“停,给我说人话。”
“总之就是,我其实不太关心这个。”祂轻笑,“大多数的洛亚芙尼死得很快,我一般没有机会注意这些东西。”
“是吗。所以那么多人死到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
“哈哈,那倒不至于。”
**
“洛亚芙尼这个名字是有诅咒还是怎么,总感觉你知道的很多。”
“你要真变成了我,就肯定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祂这话不像是在说“无可奉告”,但也没有要给出答案的意思。
“不要。我没兴趣。”
“真的没有吗?”
“没有。”
这样的对话在这两天里已经重复了三四次,弄得洛亚芙尼烦不胜烦。她不知道对方要确认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哪里不满意她的答复;搞不清楚祂究竟是希望她有如此远大的理想,还是希望她一辈子都这么随随便便地过下去。
除去这些外,这家伙的行动逻辑也让她很费解。
她真心认为自己不需要那样周密的社会化训练和常识科普。或许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不适应,比如说话说一半,看到陌生人过来她都下意识地住声——过分的抵触和习惯性的警惕让她有些风声鹤唳。
不过这么一路观察下来,她觉得自己还是能应付得了的……只要她想。
但她搞不懂这个自称神明的自己的来意。这可不是她想不想的问题,是对方的脑回路实在是不像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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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祂被问到后很倒打一耙地说,”最初是你把我召唤出来的,真要说的话,我才应该问你有什么目的吧。”
“别转移话题。我是问你一直留在这里是想做什么。而且召唤结束后,我第一时间就让你离开了。”
“你这话的意思,想赶我走?不要。”祂耍无赖道,“我是神明,你管不了我。”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不是我想知道什么,是我想让你知道什么。”
祂插着兜走在路上。
路灯很亮。
“或许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而已呢?”
“你跟我说过叫洛亚芙尼的人都死得早。”
“已经有我这个特例了。你也可以成为第二个死得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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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骗你,我真觉得你的灵魂很耀眼,挺好看的。”
“怎么突然间就自夸起来了。”
“我自夸同时也是在夸你啊。我说真的,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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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我死掉了呢?”
“死掉就死掉呗,人都是会死的。”
“不替我报仇吗?”
“那么多叫洛亚芙尼的,我可没法替所有人报仇。我只能教你怎么活下去。”
“你很奇怪。我哪里需要你教这些了。”
“实在不行你就当我乐于助人吧。”
“——神明的性格都这么难搞的?感觉我以后估计都没法诞生纯粹的信仰了。”
“诶诶,是吗,我倒觉得我性格蛮好的。”
…………
…………
一帧帧画面像录像带一样快速倒放。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呢?
现在想来,记忆依然清晰。
**
祂把最后一颗巧克力糖球扔进嘴里。
命运最开始是一个点,然后因为不同人细微的差别而分出无数条线,一些尤为倒霉的家伙最后会收获一个解不开的圆。
可是如此壮观的堆满了虚无的圆环的未来里,也有稀少的例外。
祂的出现是一个结束,意味着再无新的类似的悲剧源头出现。
她不一样。她的选择能成为一个崭新的、象征希望的开头。
使那些已经存在了的不幸能有除死亡和消失外第四种、第五种的解法。
祂对自己曾经想要将重复性的悲剧覆盖在对方身上感到抱歉,也很庆幸自己没有成功。
被拒绝真是太好了。
那么再见了。就此别过吧。
啊,忘记设定成番外了,补上了。
——
感觉我在作话里解释太多反而会弄巧成拙,而且我确实不太擅长对自己文本进行解读hh,所以大家就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理解吧。反正这段剧情也差不多是告一段落了。
另外之前洛亚芙尼突然咳嗽和被噎到了一样的表现也是因为神明动了手脚。她们的命运因为一些原因像一个循环往复的悲剧,所以在一些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上,神明可以做到让代价提前,这样能够以最小的方式支付代价,然后减轻危机真正到来时的负担,使身心维持在一个良好的状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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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同路不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