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时间,仿佛因那钦差大臣四个字而骤然凝固。
姜于归怔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封住,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像是骤然碎裂的琉璃,映不出任何光彩,只有一片空茫的,被彻底颠覆的痛楚。
姜于归没有哭,也没有质问,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纤细的肩膀微微蜷缩起来,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压。
交握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细微地颤抖着。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蔓延开来,将这温暖的书房也染上了几分寒意。
姜于归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重新拼凑那个她所认识的,温和正直的护卫林宴,与这个陌生的,位高权重的钦差大臣之间的关系。
过往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此刻都像带了刺,反复扎着姜于归的心。
姜于归想起林晏曾经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看似无意的回避,那些关于身份的玩笑......原来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早有暗示啊。
容璟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预想中的狂喜与恐惧都没有出现,只有这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与伤痛。
这完全超出了他对乡野村妇或攀附女子的认知范畴,心底那份因失控而起的细微烦躁,逐渐被一种更浓烈,更阴暗的探究欲所取代。
于是,在那令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足够久之后,容璟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温和的语调,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凌,精准地刺向姜于归最不设防的地方。
“看来,林宴将你保护得极好。”
容璟轻轻叹息,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同情:“他不仅隐瞒了钦差的身份,想来,连他的本名与官职,也未曾向你提及吧?”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最精细的解剖刀,不放过姜于归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抽搐。
“他本名慕容琛,字林晏。慕容氏乃京中清流望族,他原本的官职,是户部给事中,是正六品京官,掌稽核财赋,注销户部文卷,位卑而权重。年后奉旨南下查案,回来后原本就要晋升为户部侍郎了,结果就被查出贪赃枉法,此刻被收监查办,成为狱中阶下囚。”
每多说一句,容璟都刻意放缓语速,给予信息沉淀的时间,也给予痛苦发酵的空间。
最后,他抛出了那个看似关切、实则诛心的问题,声音轻柔,却重若千钧:“这些......他竟一样,都未曾告知于你吗?”
此刻沉默的姜于归,那故作镇定的姿态,在容璟看来,定然实在思索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飞上枝头。
容璟越发认定,姜于归接触林晏,必定是看出他气度不凡,绝非池中之物,所以才豪赌一番。想着即便护卫身份是假,但也可能是上京的富商巨贾。
也就林晏蠢,上了当。
即便姜于归赌输了......
如今不是还有他这个荣国公府的世子可以攀附吗?
那么现在的沉默,是在计划如何开口,让她的移情别恋看上去更为顺理成章吗?
容璟敲打桌面的指尖不自觉的停下,看向姜于归的眼神更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这种处心积虑的女子,在盛京之中,他见得多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洞察了一切,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道:“姜姑娘,你现在知道林晏的身份,就该知道盛京乃是是非之地,就连林晏都无法独善其身,更何况姑娘你。林晏希望姑娘远离是非,所以......”
容璟将桌上的锦盒打开,朝前面推了推。
“拿着这些,离开吧,有些梦境早些醒来,于你而言才是幸事!”
姜于归闻言终于抬头,目光落在容璟的手边,即便没有细看,但她也知道,盒子里的钱定然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容璟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变化。他很好奇,这个看似沉静,实则心怀鬼胎的女子,究竟会怎么选呢?
是继续伪装深情?还是迫不及待的拿钱走人,从此和林晏划清界限?
容璟好整以暇的等待着,他已经在心中勾勒出姜于归拿起桌上那个锦盒的时候,脸上会浮现的如释重负的模样,他甚至都想好后续,如何体面的送她离开上京。
这也算是完成林晏的嘱托。
嗯——他可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啊。
然而,姜于归的目光只是短暂的在那锦盒上停留一瞬,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姜于归自问自己并不高尚,甚至还有点儿肤浅。
钱这个东西姜于归当然爱,更别说一下子就得了这么多钱。
可是有些钱可以拿,有些钱拿了,她会良心不安。
姜于归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刚刚还一片空茫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清晰而坚定地看向容璟。
她没有看那盒钱财一眼,目光直直地落在容璟脸上。
姜于归的声音因之前的情绪波动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容世子,您是不是觉得,我此刻应该拿着这盒金子,感恩戴德,然后立刻消失?”
姜于归的声音不大,但是异常清晰坚定。
“但是这钱,我不能要!”
容璟闻言,眉梢几不可查地一动。
他预想了姜于归的许多反应。
哭泣,哀求,或是欣喜若狂。
却唯独没有料到,姜于归会是如此平静又直接的回答。
这份超出预期的镇定,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波澜不惊的心湖,激起了细微的,陌生的涟漪。
姜于归竟然......不要?
这与他所熟知的人性脚本,完全背离。
容璟暗自沉思一番,随后再次开口。
“姜姑娘不必推辞,这事儿林晏知道了也不会怪你,毕竟你千里迢迢前来盛京,想必吃了不少苦,你安全了,林晏才能安心。”
容璟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姜于归还是摇摇头。
容璟的耐心终于有些被消磨,他的声音也略微有了几分冷意。
“姑娘是嫌弃少了?”
“不!”见容璟误会,姜于归连忙解释:“我只是想......”
见姜于归想提要求,容璟心中顿时再次了然,暗道一句果然如此。
容璟审视着姜于归,试图从她清澈的眼底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一丝属于贪婪的闪烁。
然而,没有。
那里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坦诚,以及深不见底的担忧。
而容璟心底那份因麻烦而起的烦躁,也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
容璟身体微微后靠,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唇边依旧是那抹无懈可击的温润浅笑,语气却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探究:“那么......姜姑娘想要什么呢?”
容璟忽然很想听听,这个拒绝了他眼中最优解的女子,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姜于归迎着容璟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她认真地思索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郑重地开口。
“我想见见他。”
姜于归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
“我想见林宴。”
我想见林宴。
这个答案,如此简单,纯粹,不涉金银,不涉权势。
容璟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停滞了一瞬。
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以为见了面,就能让林晏许她更多?
真是......固执的赌徒。
不肯拿钱走人,是因为她押的注远远不止这点金钱。
她定然是在赌慕容林晏能成功脱险,而她便是这番不离不弃,患难与共。
这份情谊足够撼动一切。
容璟几乎就在瞬间,推算出了姜于归心中的全部算计。
若是林晏的案子能翻案,平安出狱,自然就是户部侍郎了。
林晏心中本就在意她,届时感念她的雪中送炭之情,定然对她更加珍视。
即便慕容老太爷和慕容老夫人嫌弃姜于归出身低微,坚决反对林晏娶她,但凭借姜于归的心机和手段,稍微向外界透露一点儿,慕容家忘恩负义,嫌弃患难红颜的消息,届时先不说林晏的政敌会帮着姜于归攻击林晏,那些御史的弹劾的折子都能满天飞。
最注重名声的清流世家,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指责,迫于舆论,最后只怕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她。
不过容璟觉得,就算姜于归枉费心机,也不可能嫁给林晏做正妻,最多得个贵妾的名头,不过对于出生寒苦的姜于归,这个身份已经是她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但是有这样的名声,将来林晏的妻子怎么能忍,那后院的勾心斗角,可一点儿都不逊色朝堂。
所为富贵,也不过是金表其外,败絮其中!
呵!以退为进,挟恩图报,这才是姜于归的真正的算计。
容璟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姜于归因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上,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姜姑娘,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只是林晏现在是朝廷要犯,关押在刑部大狱,那里戒备森严,莫说是你,即便是我,想要见他一面也需要多方打点,困难重重。你想去见他,更是有极大的风险。所以此事,真的很难办啊......”
容璟陈述着一个事实,目光却未曾从姜于归的脸上移开,像是在观察她听闻此言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是知难而退?还是继续表演?
姜于归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慌乱,但是很快取而代之的就是坚定。
她想见一见林晏。
于是姜于归起身,对着容璟福了福身,放低了姿态:“世子,请你想想办法,我只是想亲眼确认林晏是否安好,绝对不会给您添乱,拜托了!”
姜于归说的认真诚恳,但是这样的情真意切落在容璟眼里,他只觉得心底的冷意更甚。
而容璟在此经过一段沉默,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在姜于归焦急的等待中,最后好像终于被她打动,叹着气,极为勉强的开口道:“罢了,看在林晏是我多年好友的份儿上,我且试试吧。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需要耐心等待!”
得到容璟的承诺,姜于归顿时喜笑颜开,连声对着容璟道谢。
“多谢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