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再次被推开,换了身干净素雅衣裙的姜于归走了进来。
洗去风尘,她面容更显清丽,只是眉宇间那份化不开的忧虑与急切,让她看起来像一株被风雨催折,却依旧顽强挺立的兰草。
姜于归依着礼数微微屈膝:“容世子。”
“姜姑娘不必多礼,请坐。”容璟抬手示意一旁的座椅,语气是一贯的温和。
姜于归如何有心思寒暄?她落座后,双手在膝上紧紧交握,几乎是立刻切入了正题:“世子,现在可否告知我,林宴他情况究竟如何?他只是一个护卫,怎么会卷入需要入狱的大案?”
姜于归仰着头,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恳求,仿佛容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只是那眼神,纯粹的有些......刺眼。
容璟看着姜于归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眸,心底那点因麻烦而起的烦躁,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但他很快将这感觉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想要亲手打破姜于归天真认知的**,看看内里究竟是何种颜色的阴暗和**。
容易轻轻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目光却依旧锁在姜于归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怜悯,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姜于归紧绷的心弦上:“姜姑娘,我想,首先有一件事,林宴或许......并未对你坦言。”
姜于归一怔,心头莫名一紧:“......什么事?”
容璟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一点,目光锁住她,不容她有任何闪避。
“林宴他并非什么慕容府的护卫。”
容璟说罢顿了顿,清晰地看到姜于归的瞳孔因惊愕而微微收缩,呼吸也随之一窒。
他欣赏着姜于归因他话语而起的动荡,才不紧不慢地,继续用那平稳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投下了第一颗惊雷。
“他的真实身份,是奉旨南下,巡查吏治,手握生杀之权的——钦差大臣。”
话音落下的瞬间,容璟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丈量着姜于归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预想着,接下来,他应该会看到一种复杂的,扭曲的神情。
是押对宝般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毕竟她攀附的不是什么护卫,竟是一位钦差!
然后那喜悦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便会被更巨大的,对钦差入狱意味着什么的恐惧所覆盖。
那将是人性最真实的写照,贪婪与恐惧交织。
然而——让容璟失望。
他看到了震惊,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震惊,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让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总是盛满担忧的眼睛里,此刻是一片空茫的,被彻底颠覆的混乱。
但,没有欣喜。
一丝一毫都没有。
没有那种赌徒终于窥见巨大回报的窃喜,只有纯粹的,因被欺骗而产生的伤痛,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更沉的,对林宴处境的恐惧。
容璟那温润的眉间也微微蹙起。
怎么会?
这与他预判的剧本截然不同。
一个乡野村妇,得知自己倾心并且互许约定的男子竟是位高权重的钦差,第一反应竟不是欣喜若狂?这不合常理。
是演技太高超,连他都骗过了?还是......
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林宴曾说过的话,不合时宜地撞入脑海。
那是在林宴入狱后,容璟打通狱中关节,好不容易去看他时候的对话。
容璟站在牢房之外,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在这肮脏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看着靠在草垛旁的林晏,不过才几日的功夫,这位昔俊朗非凡的探花郎,户部给事中,就已经憔悴了许多,脸上衣服上,更是带着明显的污渍。
但是他的背脊依旧挺直,眼神虽然略显疲惫,但却没有失去那份清正与温和,甚至依旧坦然自若,好似他身处的不是牢狱,而是自家书房。
容璟给他带了些干净的吃食,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我已经打点过,狱卒不会为难,外面的事情我正在周旋,但你也知道,此次你查的案子,牵扯当朝公主,想要还你清白,只怕是还要多费些时日。”
林晏结果东西,真诚的道了声谢。
待沉默片刻,容璟看着牢房内跳动的烛火,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难以启齿的犹豫。
“林晏,你我多年至交,有些话,我便直说了。若是此番......你真的过不去了......除了你的祖父祖母,你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容璟问的含蓄,但是意思很明确,有些事情,总要做两手准备。
林晏闻言,吃东西的动作停住,眼神也黯淡下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祖父祖母年事已高,让他们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不孝。若是我当真过不去这一关,还请你多多照拂。除此之外,便是......”
林晏停顿一下,眼中闪过一抹痛苦:“在清溪镇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位叫姜于归的姑娘。”
容璟的眉梢几不可查的动了一下,这个名字,已经被林晏好几次提起,一个偏远小镇的女子,竟然能让林晏身陷囹圄,自身难保的时候,还如此记挂?
容璟没有打断林晏的话,看着林晏那双蒙尘,却依旧清亮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道:“她一定会到上京来寻我,可是上京危险,若是让人知道她与我的关系,她定然也有危险,还请潜玉兄能够照拂一二。”
听着林晏的话,容璟心中只觉得荒谬至极。
林晏是不是对自己太自信了,觉得世上所有女子都要对他倾心?
一定会来?凭什么?就算来,也是冲着林晏的身份而来。
认识林晏多年,容璟他还是觉得,林晏身处朝堂宦海,却那么天真。
在这个世态炎凉,人人自私自利,只会自保的时刻,一个无亲无故的乡野女子,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前途未卜的人,孤身前来龙潭虎穴般的上京?
痴人说梦!
他觉得林晏或许是打击太大,开始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了,看在这个份儿上,既然作为好友,自然不会在继续打击。
然而林晏接下来的话,更让容璟心中添了几分讥笑。
容璟看着林宴眉宇间带着容璟素来鄙夷的,为情所困的优柔,他郑重托付:“潜玉,我知道如今我已经是吉凶难料,我入狱后,东西送不出去,为了让她安心,请你代笔书写了三封信,代我去信安抚。虽然你仿了我的字迹,但是她心思细腻,聪慧敏感,一定会察觉,所以我到时候她会来京。”
林晏说道这里,心里的担忧更甚,丝毫没有察觉容璟的神色。
看出字迹的不同?
容璟几乎就要失笑出声了。
他确实答应林晏,给那位姜于归姑娘写了三封信,既是举手之劳,又是维系他和林晏重情形象的一部分。
在他看来,一个乡野女子能识得几个字,看懂心中的内容已属不易,还能分辨出笔记的差别?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晏的话没能说服容璟,只是让容璟更加确信,林晏备受打击有些疯了,开始沉浸在自己的红颜知己的幻想里自作多情。
容璟没有反驳,更没有揭穿在他眼里,林晏的白日梦,只是轻轻点头,脸上依旧是沉稳而可靠的神色,顺着林晏的话,用着安抚的语气对林晏承诺。
面上是感同身受的承诺,心底却嗤笑林宴愚蠢魔怔。
为一个女子,算计至此,真是可笑之极。
他甚至恶意地揣测,那女子若得知林宴身份,怕是巴不得立刻贴上来,何须如此费心隐瞒?
不过那时容璟未曾拆穿,只觉得林宴陷入了自欺欺人的情障。
容璟当时是如何回应的?
“你且放心,若是那位姜姑娘真的如你所言来了上京,我必定会替你妥善照顾,不会让她有危险。”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林晏闻言,眼中流露出一抹感激,仿佛了却了一件极大的心事。
“有潜玉兄这句话,我也就安心了。”
说罢,容璟又嘱咐了几句保重,转身离开了牢房。
走在阴暗湿冷的甬道里,容璟听着身后牢门再次紧闭,将林晏和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一起锁在了这暗无天地的大牢。
照顾?
容璟面无表情的想,别说容璟觉得那个姜于归不可能来上京,就算来了,也不过是冲着荣华富贵来的。
届时得知了林晏的牢狱之灾,只怕避之不及,到时候他再给姜于归一笔够她下半辈子吃喝不愁的钱财,只怕姜于归会乐得立刻消失。
可笑!
不过是一个身陷绝境之人,抱着的无用的幻想罢了。
容璟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是后来,还是去了一趟慕容府,看望林晏的祖父祖母。
毕竟如今容璟的“好友”身陷囹圄,他作为林晏的“好友”,不得不为了这个称得上“至交”的人,四处奔波,替他照顾家人。
他必须忧心,必须奔走,必须重情重义,才能让世人觉得,国公府的世子容璟虽然性子清冷了些,但总归还是“正常”的,能与这俗世的烟火气相容,和林晏一样,是温润的君子。
容璟的到来,是林晏祖父母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冀。在他们哽咽的重复着,林晏的事就劳烦世子多费心的时候,他需要调动全部的演技,才能维持住脸上那份合适的沉痛与坚定。
他甚至很享受这样的伪装。
直到出了门,听见长青警惕的声音,了解了来人的身份,他的心底才终于信了林晏的话。
原来,不是林晏在痴人说梦啊......
加上此刻,看着姜于归眼中那毫无杂质的震惊与伤痛,再联想到她在马车前,即便心急如焚依旧维持的,不合身份的得体举止......
难道林宴说的,竟有几分是真的?这个女子并非冲着权势而来?
这个念头让容璟感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被掌控的烦躁。
他习惯于将人置于最卑劣的动机下去审视,这让他感到安全,感到一切尽在掌握。
可姜于归的反应,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与他预期的波纹截然不同。
是个毫无远见,连攀龙附凤都不会的蠢货?还是......她对林宴,竟是真心的?
后一个想法让容璟觉得更加荒谬,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不掺杂质的真心?不过是筹码不够,或伪装得更高明罢了。
他看着姜于归渐渐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眼中雾气氤氲,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喃喃低语,声音破碎:“他......他为什么骗我......钦差......怎么会......”
那声音里的委屈,不解,以及挥之不去的担忧,如此真实。
容璟心底那片常年冰封的,不相信任何光明的阴暗角落,似乎被这不合逻辑的反应,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他依旧不信,但那份麻烦的定性,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或许这个麻烦,比他想象中......要稍微有趣那么一点。
容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挂上那副温和关切的面具,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姜姑娘,林宴隐瞒身份,或许有其不得已的苦衷。钦差之行,本就凶险,身份暴露,恐累及身边之人。他......或许是想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