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莲捧着搪瓷脸盆叫住了陈柚,她嘴里说着恭喜的话,头发上簪着一朵大红花。
凤莲穿着红色的碎花裙,不是常见的领子而是盘扣的,这会儿脖子上的两颗盘扣开着,老古式的盘扣是最近棉纺厂流行的样式。
这会儿陈柚已经换上暗色调的碎花上衣,这衣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平日里工作就是在这衣服外头再绑一条白围裙。
白围裙上印着棉八厂的全名。
与凤莲手里的不同,陈柚手里提着的是漆皮暖壶,这意味着陈柚的节目得到了更高的评价。
舞蹈本身就是比朗诵占优势的,凤莲有心跟能歌善舞的陈柚交个朋友,在朋友身上学到些什么。
凤莲有个长得好看的姐姐,不过凤莲也不是处处不如姐姐,最起码在念书这方面她是要比姐姐厉害的。
只不过会考试这件事没用得很。
现在念高中都不需要考试,开个证明靠推荐就能够念高中。念高中,也就是花两年的钱混一混日子,两年后或者工作或者下乡。
毕业的时候凤莲运道不错留在了城里。
工作几年下来,她已经攒钱买了一辆自行车。
有了自行车像是去机关单位朗诵表演的机会也就更多,凤莲常常有机会往外面跑。
不过这种经常,是跟之前只在棉八厂比起来、机会更多。
在虎子听来凤莲的声音独一无二,但实际上这时候有朗诵本事的人还真不少,凤莲的机会也就没有那样多。
舞蹈歌唱跟朗诵不一样,凤莲晓得朗诵也是有压力的,外行人却不晓得,以为认识字能说话就成。
将搪瓷脸盆抱在怀里凤莲说:“你跳得可真好看!”
跟陈柚的精神满满不同,在这么多同事面前朗诵凤莲昨天就没睡好觉。她很快走到陈柚身边,透露出自己的苦恼:“要是我有你的能耐,也不至于担心在大家面前丢脸,觉都睡不好。”
陈柚:......
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她不会紧张。
她笑着说:“凤莲你瞧着我也是不紧张的?跟我瞧着你一样!原来大家都是表面光。”
“你们两个别在这里互夸了!我看凤莲过来就是想听你一句夸的,我们都不带给搭理的。”范积极鼻孔朝天,后脑勺对着凤莲,“我算是道破天机了。”
“我的好姐妹。”凤莲空出一只手来去搭范积极的肩,她有些臊得慌,不让范积极胡说八道下去,“不理谁也不能不理积极你啊,我都是看着你长大的。”
大了四岁也是很了不起的。
“凤莲姐你身上的裙子是百货商店买的吧。”绕着凤莲走了一圈,范家不讲究“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但是能剩的还是剩下来的,范积极穿的衣服都是家里头妈妈做的,一些衣服还好说是买的裁片,有些连裁剪都是自己搞定的。成品衣的价格要贵一些,总的来说还是不合算,可贵也不是没有贵的道理。
凤莲身上这条裙子花了三十块钱,自己比对着做一条二十块钱是可以搞定的,但是做不到这样靓。
去商店里买的确良的衬衣都需要排队,前两年更夸张一些,留在城里的青年都是有工作的。有工作意味着有工资,单身的城市青年在从众这一点上,很是热衷,花半个月工资买一件的确良衬衣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对于还未转正的来说那就吃力一些,毕竟一件衬衣就是一个月工资。
今年刚进厂的陈柚几人要跟凤莲一样“出手大方”还是要几年的,在买自行车之前凤莲也舍不得花这样的大价钱买成品裙子的,就算需要一条样式好看的裙子,她也愿意多花点时间琢磨琢磨,最后的结果也能够差强人意。
“买了这条裙子我最后一点积蓄也没有了。”凤莲大方说起自己的贫穷,并不介意袒露自己的窘迫,“不过好在还没有透支。”她打趣自己。
“陈柚,这块布你打算做什么?”
每个领奖的人都拿到了布头,或大或小。
凤莲拿了一块差不多三尺的。
这些布头没有那样规整,有时候厂里会在内部买卖,布票要减半的。要是布头再小一些的,连布票都是不要的。
虽然差不多一块布有三尺,但是因为不规整是做不了一件上衣的。
陈柚拿到的布就比较惹眼,有六尺摆在哪里都算不上布头,但是上头的印染晕了色,色比较杂。这样的布厂里处理的比较少,因为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是在试新色的时候出现的,一般情况下不会有色这样杂的瑕疵布。
“这花色还不如纯白棉布。”纯白棉布还可以想办法染上色,可以做成一件衣服,“就算是一块整布,陈柚也不能够把布做成外穿的衣服。”
不能够做成外穿的衣服,是一块六尺的布还是几块布头拼起来的就显得不那样重要了。
“别把它说得不值价,好歹是一块布,去商场买一块布还要布票。折半的布票不一定卖出去,那三分之一的布票大家也是要抢着要的这块布,还是比三尺布更值价的。”叠好的夹在陈柚的手肘间,另外一只手提着漆面暖壶,“办法总比困难多,反正布我不嫌弃布。”
“你这样一说显得我,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诶。”曹小佳皱了皱鼻子,为自己正名,“我才没有那样的心思。”
刚刚就真的只想到这块布不能够成为外穿的衣裳。
一块整布比起零布最大的优势是能够做出一件体面的外裳。陈柚拿到的那一块布虽说是整布但是跟几块零布比起来完全没有做外穿衣服的优势。
曹小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怎么就是将这是一块六尺的布给忘了。
是看过凤莲的的确良裙子,觉着自己也能够买不用布票的的确良么。
“……”
凤莲没跟她们说上几句话就被厂里的大姐给叫住了,大姐要给凤莲介绍她当兵的侄子。没明说什么,不过宿舍里的人也猜出来大致是怎么一回事。曹小佳说起几年前的一回事,那时候凤莲一点儿不热衷这些事:“她可会表现了,当初是这样说的,‘现在不是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我要向雷锋同志学习,要多为人民为国家作贡献!’,刚刚我听别的人提起的,她说出来这话还在会上被点名表扬了。”
这事范积极也知道,是他爸**评她哥的时候她听到的,他哥还为此好好反思了自己。这一反思了不得了,单身到如今,工作上也没有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范进步同学也明白了一件事:甘为平凡工作,也是一种奉献。
本领能力没有提升多少,修饰自己的话倒是研究透彻,如今爸妈再来说教一场绝对说不过她哥。可惜范进步同志苦修几年,爸妈换了一个战略,开始催婚而不是说什么做出事业成就这回事。
“当初的工厂榜样还有立志端正自己向榜样学习的我哥,如今都成了为对象发愁的人。”范积极看向陈柚,竖起大拇住,“说来说去,人生赢家就在我们身边,是今天满载而归的陈柚同志。”
人生赢家绝对称不上。
她只是顺着一条路走下去,只是不想要直接下坠。
“非要这样说,似乎也没有错。”
“喂!都不谦虚一下子的?”
这会儿谦虚了下回还得被拿出来说,陈柚歪了歪脑袋:“我确实结婚早嘛。”
说着还加快了步伐,走在了范积极前头。
范积极指着陈柚的脑袋,对身边人道:“你们有没有觉得陈柚的脑袋都显露出来骄傲。”
胡飞飞否认:“积极,是你脑补过度。”
范积极:今天也有对这个世界失去一点爱意。
中秋女儿没有回家的事,郭春雅本是没有多念多想的,她跟丈夫的工资过日子很是富足就一个小儿子需要养,中秋节吃了一顿丰盛的团圆饭,小石头也健健康康在长大。郭春雅的日子绝对是称得上舒心的,除了在其他人问起两个闺女的时候。
说起来两个闺女都没有到羞于跟人提起的地步,一些人嘴里夸耀的儿女,没有她的两个闺女幸运的。大女儿是大学生,光是这一点就惹得许多人羡慕。
杨大勇倒是很乐意跟人提起自己的大学生女儿,那样几句话来来回回郭春雅的耳朵也要起茧,问话的答话的倒是都不腻味。关起门来,郭春雅问过丈夫跟大女儿的联系多不多。其实郭春雅心里头不是没有数,要是联系多丈夫也不至于来回就那么几句话,真像是拾人牙慧。
郭春雅提了几次后,杨大勇在郭春雅面前提起大女儿的次数也少了。离得远的女儿,能起提起的话都不如儿子在托儿所的表现能说道的,养在身边的小儿子,伶俐活泼自然更容易得到杨大勇的注意。
一来二去的杨大勇也少有主动提起过大女儿。
本来提一提也没有多大的事,但是大女儿念大学前搞得那一处厂里的人还记得。厂里的人不记得也有一个陈柚的存在提醒着大家伙这回事,春雅跟前头男人那边的亲戚这些年都没什么联系,但是之前大女儿那样一闹,陈家的人突然好心给陈柚抱不平了。
这样一来提起大女儿,杨大勇也要在心里琢磨,其他人私心里头是不是还记得他那个非亲生闺女的事。
会不会觉得他这个人做人太差劲。
同事的看法评价在关键时刻还是很重要的,之前春雅评先进没能评上就是因为别人觉着她待女儿不好。
当时因着这事杨大勇在妻子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这事确实是可琳做错了。家里的事情关起来说就好,家丑外扬让杨大勇觉得自己的女儿有些蠢。在人情世故上头不如何不说,还有些白眼狼的潜质。
郭春雅什么也没有说,但是那沉默的眼泪是失望。
她默默承受着一切。
杨可琳成了大学生,杨大勇觉着舒坦了一口气。
郭春雅是因为亲女继女的事被举报的,如今大女儿念大学二女儿回城,他们家的事就更值得别人念叨。最初的风格过后,杨大勇绞尽脑汁都想别人少提一些,甚至有点草木皆兵,别人提起有有中秋怎么没有回家过,他都有些心虚。
杨大勇心里头事情多,脾气在家里就散了出来,言语之间自然是对继女的不满。
中秋也不回来过。
“隔了半座城还特意赶回来吃顿饭?”郭春雅打着线衣头也不抬,过了中秋天气转凉,拆掉旧的毛衣可以打一件新的。丈夫语气里的不满郭春雅没有去理会,只回应有有中秋没回来这件事。
杨大勇或许还没有看出来,有有的翅膀是硬了。
他们家两个姑娘,翅膀一个比一个要硬。
同事邻居提起女儿的事,郭春雅心中也有些不自在,棉八厂她去也去过了,还能咋样。
谁是谁的娘?
别人提起有有不回家过节的事,郭春雅也就是以工作事情多为由,听起来闺女不回家那还是体谅闺女,旁人也挑不出什么她的错来。
至于他人心中如何揣测他们家中的不合,也不是郭春雅管得到的。
郭春雅又说:“青年人都想着‘比学赶超’,节假日正是表现的时候。”
杨大勇焖了一口酒也没什么话说,比学赶超都拿出来了,杨大勇能说的也就是一句还是年轻人有干劲冲劲。
得了郭春雅这边的话,杨大勇也用这话去搪塞别的人。
十月还未过陈柚的努力劲传到了她自己的耳朵里。
听说自己如何拼命干活的陈柚恍惚了一下子才发现嫂子说得不是什么打趣的话而是真心实意以为的。
一下子成了别人口中有前途有本领的青年干事,那赞美词用来说劳动模范也不为过的。
她脸上有些发热,忍不住问是听谁说的。
稍一了解陈柚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本来她还有点担心自己节日不回去会不会有些不好,虽说跟家里可以说是撕破脸皮,但是在旁人眼中她跟那个家有着断不开的亲。没想到那边将她的行为圆得这样好,她的母亲本就不是什么不善言辞的人。
不然她不会总是放不下。
总是有些期待的。
所有的行为明晃晃在诉说她不被爱。
可总有那么一点瞬间,让过去的陈柚坚持着。
这些年郭春雅将一个家照顾得井井有条,抛开母亲这个身份,郭春雅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在家里给男人体面,用工作给自己体面。如果陈柚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或许还能够给郭春雅颁奖。
料理一个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郭春雅与杨大勇在家中并不长有冲突,还少有红脸,怎么样郭春雅都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南弄的烤鸭味道确实一绝,一只烤鸭要八块钱,她们吃得干干净净还意犹未尽,根本没有腻这回事,吃之前的顾虑显得十分多余。
吃完都是恍惚的,两块钱就这样下肚了?
两三天的工资就这样花掉了!
吃烤鸭的那天陈柚的母婴房申请也下来了,纺织厂的母婴房倒是比分配的房子好申请,母婴房到了时间就是要收回去的。不是四人间六人间,而是两人间,两个带着孩子的母亲住在一间房子里头。
这下子真是在宿舍里炸开了锅。
看着陈柚那张平静的脸,她们都说不出话来了。
“藏得真够深的。”
“简直是什么事都不说。”
舍友的抱怨陈柚也是笑着听听,再来一次她也不会大剌剌说自己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在乡下。这事在宿舍说出来就跟拿着个大喇叭站在台上说出来差不多,根本藏不住事。一来大家也就是同事,相处不过两个月,没有把什么事情都揪出来说的必要;二来这事迟早大家会知道的,在事情办下来之前被人传开谁晓得会有什么意外。
这样办事室友难免心中有些不开心,觉着陈柚是将她们当外人。心里话是陈柚确实也没有将宿舍里的人当家里人,住在一个宿舍里大家能够吃一起玩一起并不意味短短的一两个月就成了家人。
“我怕麻烦。”她没有扯舍友没有问的说法,“申请房子变数很多,一时半会也不一定轮得上,不想在一切定下来之前被大家当成话题。”
确实……她们连陈柚结婚的事都给人传开了,要是有女儿,只怕知道的人会更多。一下子的气氛有些尴尬,范积极还是有些不开心:“就觉得我们是长舌妇喽。”
这话倒是没有当着陈柚的面说,而是在回家路上碰见凤莲说的。
“事情是她做的,还怕别人说了。”说起来范积极的火气一下子还消不下去,陈柚说出口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她心里头就是不舒服,她们住在一个宿舍还一起去吃了烤鸭,这样的大事竟然陈柚是一个字没有提的。
凤莲顺着范积极的情绪:“你生气有你的道理,但她既然申请母婴房,本就没瞒着的心思。”陈柚的做法才是大多数人会选择的做法,范积极因为才从学校里头出来很多事情觉得非黑即白,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就是防着我呗!”
越说范积极还越过不去这个点。
凤莲啧了一声,积极的性子还是需要婶子管管。等回去了范积极肯定还是会跟父母委屈,婶子自然会说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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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别的人来说,陈柚有没有孩子只是一件小事。
一件无关的事。
轻飘飘的话语落到陈柚这里就是两回事。
谨慎的性子确实可能会惹人不喜欢,瞧见室友生气陈柚心里头不是没有想法,她没有看上去的那样无所谓。
进厂当女工跟在乡下做知青不同,当初陈柚是插队下乡,没过上知青点的集体生活。
在乡下有的是漂泊感,而进了棉八厂,以过去的眼光来看,差不多就是一辈子就在这里。像郭春雅一般在机床厂一呆就是二十年,结婚生子看着孩子婚娶,工厂是工人的一辈子几辈人。
她的谨慎性子或许是真的不讨喜,所以别人才会感受到不快。
陈柚预料过这一点的。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一样没有窥探过室友的生活,保持着界限感。纵然生活重合的轨迹很多,依然没有到没有秘密的程度。
即使是这样还是让他人不舒服了,因为自己的不坦诚。
不出意外她还需要在棉八厂待很多年,跟同事的关系几乎是占据大半人生的。
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快就能够令人头疼。烦恼这样的问题有些庸人自扰,再来一次陈柚也不会将这件事坦诚。将自己的烦恼写在信件上,划划写写还是将信寄了出去,跟母婴室申请下来的消息一起传给陆子牧。
“是不是我做错了,谨慎地只想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害怕所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好几次陈柚想要将这句话从信纸上划掉,最后还是没有删去。
她太需要一个肯定,需要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