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不欢而散的压抑气氛,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专案组每个人的心头。
一连几天,办公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交谈仅限于必要的工作沟通,且都压低了声音,生怕触碰到那根敏感的弦。
万又水和林雨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
说是冷战,其实更多的是万又水单方面的躲避和林雨愈加沉默的应对。
万又水无法面对林雨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却又因她的话而染上失望的眼睛。
她把自己埋进更深的卷宗和数据海里,近乎自虐般地工作,试图用疲惫麻痹那些翻涌的情绪。
她不再去林雨办公室讨论案情,交流全靠内部通讯软件和那张偶尔递过去的、写满公事公办的纸条。
林雨对此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她依旧冷静地布置任务,听取汇报,只是眼神比以前更冷,唇线绷得更紧。
她不再主动找万又水,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免与她独处。
那种刻意的、公式化的距离感,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万又水感到窒息。
她甚至开始怀念之前林雨那种带着关切的严厉。
调查迂回从医疗设备供应商和物流公司入手,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那些公司表面配合,提供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公开信息,核心的运输记录、客户名单被以各种商业机密为由挡了回来。
李斯尝试的网络渗透也屡屡碰壁,对方的网络安全防护专业得不像普通商业机构。
阻力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像是一拳打在空气里,让人憋闷又无力。
万又水的焦虑与日俱增。
姐姐可能遭受苦难的想象、案件停滞不前的焦灼、以及对林雨那份混合着愧疚与委屈的复杂情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夜里,她开始失眠,即使勉强入睡,也常常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
梦中有时是姐姐苍白的面孔,有时是林雨转身离去时那双冰冷的眼睛。
一天深夜,万又水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喉咙发紧,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摸向手机,指尖停留在林雨的名字上,却迟迟没有按下拨打键。
她想起那天林雨在会议室里受伤的眼神,想起自己口不择言的指控。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她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枕头,无声地流泪。
她多么希望此刻林雨能在身边,能用那双稳定有力的手抱住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是她亲手推开了她。
第二天,万又水的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情绪也跌到了谷底。当她看到李斯又一次摇头表示毫无进展时,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念头猛地攫住了她。
她猛地站起身,径直走到林雨办公室门口,甚至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林雨正在看文件,闻声抬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无波,只是微微挑眉,示意她有事就说。
万又水深吸一口气,因为紧张和激动,声音比平时更加嘶哑难辨,但她强迫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同时将早已写好的纸条拍在林雨的办公桌上。
“我…去!我假装…求职者!进康禾…后勤!”她的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纸条上写着更详细的计划:「后勤部门管理疏松,能接触到物资运输流程、设备调度记录,甚至废弃医疗物品的处理。这是最快能接触到核心线索的办法。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林雨的目光扫过纸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她的拒绝如此干脆,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瞬间点燃了万又水积压已久的情绪。
“为什么不行?!”万又水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变得更加刺耳难听,她干脆抓起笔在纸条背面飞快地写,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面:「你明明知道这是最快的办法!那些迂回调查根本没用!我们就是在浪费时间!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查下去了?因为你怕了?还是你觉得我姐的案子根本不值得你冒这个险?!」
字迹潦草狂乱,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既是捅向林雨,也是捅向她自己。
林雨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万又水,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怒火:“万又水!你冷静一点!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这是送死!”
她很少如此情绪外露,此刻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一旦暴露会是什么后果吗?那不是街头小混混!那是一个可能拥有武装、行事毫无底线的犯罪组织!你混进去?你以为是在玩过家家吗?!”
“那你说怎么办?!”万又水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嘶哑的哭腔,听起来格外凄厉绝望,“等吗?等到又有多少人像我姐一样消失?!等到他们把所有证据都销毁干净?!我等了七年了!林雨!我等了七年了!我不能再等了!”
她用力捶了一下桌子,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林雨看着她崩溃流泪的样子,看着她眼中近乎疯狂的绝望和坚持,胸腔剧烈起伏着。
那股怒火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倏然泄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和……心疼。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回深处,只剩下疲惫的红血丝。
她绕过办公桌,走到万又水面前。
两人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悲伤和火药味。
良久,林雨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极致的沙哑和艰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出事,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万又水,里面盛满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担忧、恐惧、后怕,还有一丝被深深隐藏起来的、近乎脆弱的祈求。
万又水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看懂了林雨未尽的言语。
她在乎她,远超乎上级对下属的关心。
这份认知让她的怒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酸楚的悸动。
但她寻找姐姐的决心和眼看线索就在眼前却无法触碰的焦灼,已经压倒了一切。
她咬了咬牙,偏过头,避开林雨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我……必须去。”
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固执。
林雨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头里。办公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万又水压抑的抽泣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
最终,林雨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微微塌陷下去。
她转过身,背对着万又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疲惫得没有一丝波澜:“……好。”
万又水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
林雨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声调说:“但我有条件。行动计划必须完全听我的。微型通讯设备、定位器、紧急预案……每一个细节,都必须按照我说的做。如果你做不到,现在就出去。”
这不是妥协,这是一种更深的、带着绝望意味的放手。
万又水的眼泪流得更凶,她用力点头,想起林雨背对着她看不见,才哽咽着发出一个单音:“……嗯。”
接下来的两天,气氛降到了冰点,却又透着一种诡异的“合作”。
林雨变得异常苛刻和**。她亲自制定了极其周密甚至堪称严酷的行动计划,反复推演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应对措施。
她给万又水配备了最先进的微型设备和定位器,亲自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安装是否隐蔽、信号是否稳定。
训练室里,她模拟各种突发情况,要求万又水做出条件反射般的应对,动作稍有迟疑便会招来她冰冷的呵斥。
她甚至亲自上手,动作粗暴地纠正万又水的姿态、眼神、乃至呼吸频率,要求她必须完全融入一个求职打工者的状态,不能有丝毫警察的影子。
万又水咬着牙全部承受下来。
她知道林雨是在用这种方式发泄怒火和担忧,也是在用极致的严苛来尽可能保障她的安全。
每一次林雨冰冷的手指触碰到她的皮肤,为她调整设备位置时,她都能感受到那指尖细微的颤抖。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
所有的指令和确认都是简洁、高效、冰冷的。
行动前夜,所有准备就绪。
在林雨的公寓里,她最后一次检查万又水身上的所有设备。
她的手指划过万又水内衣肩带下隐藏的微型麦克风,掠过腰间最细微的定位发射器,动作专业而迅速,没有一丝旖旎。
万又水安静地站着,能感受到林雨呼吸拂过她颈侧的温度,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冷杉气息,此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检查完毕,林雨退后一步,目光沉沉地落在万又水脸上,像是要将她彻底看穿,又像是要牢牢记住她的样子。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沙哑的、沉重的命令:
“平安回来。”
万又水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
她抬起头,望进林雨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的情绪复杂得让她想哭。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头哽咽,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口型无声地说:“会的。”
林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极其短暂的、用力的拥抱。
手臂收紧的力道大到几乎让万又水骨骼发痛,仿佛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却又在下一秒猛地松开。
她转身,不再看万又水,声音恢复了冰冷的镇定:“明天按计划进行。指挥中心会全程监控。去吧,早点休息。”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万又水看着她的背影,那挺拔却透着一股孤寂的背影,心里酸胀得厉害。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门轻轻合上。
林雨独自站在客厅中央,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窗外彻底陷入沉寂,她才缓缓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仿佛要失去什么的恐慌。
她拿出那根“判官”机械棍,冰凉的金属触感也无法让她冷静下来。
眼前反复闪现的,是万又水决绝的眼神,和她即将只身闯入龙潭虎穴的背影。
理智上,她知道这是目前最快可能取得突破的方法。
但情感上,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感,正前所未有地席卷而来。
她猛地将酒杯掼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玻璃碎片四溅。
万又水穿着朴素,带着伪造的简历,走向康禾国际医院后勤部门招聘处。
她的心跳如擂鼓,但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和一丝求职者的怯懦。
林雨坐在指挥车里,面前是数个监控屏幕,戴着耳机,面无表情。
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偶尔无意识摩挲着“判官”棍身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看着万又水的身影消失在医院侧门,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道身影,一同陷落在了未知的危险之中。
裂痕已然深可见骨,而孤注一掷的赌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