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光影,笼罩着病床前的祖孙二人。
泪水顺着皱纹流淌,湿透老妇衣襟。
“是报应……”她喃喃着,“我年轻时四处流浪,生活困苦,难得有人施以援手,我却见钱眼开,害人夺宝。我只做过那一件亏心事,以为后半生努力积德便可以弥补,可是直到现在才发现,老天从来没有原谅我。”
“为了活下来,只能对不起别人,难道是我们的错吗?难道一定要为了所谓的道德仁义,放弃自己的性命与生活吗?”小雨的声音陡然拔高,“老天待我们不好,一切都要我们自己拼命去争去抢,到头来,却怪我们?”
老妇叹道:“傻孩子,千万不要这么想。我当年就是这样想,以致于做错了事,往后没一刻心安。那些东西我不敢用,更不敢留给你,怕这份债孽缠上你……”
小雨目光一动。她有些慌张地偏开视线,看见污渍斑驳、裂痕遍布的墙。那是一片灰败的颜色,看得人心里发沉。
逃得出律法的审判,熬得住良心的谴责,但是因果报应呢?你从来没有感受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从来没有体验过“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还会相信吗?
老妇仰起头,目光飘向窗外:“小雨,你快走吧。我还有些钱,担心被范郎中瞧见,藏在床底砖缝里。你拿出来,带着走……”
“我不要您的钱!”
小雨瘦弱的肩背微微颤抖,语带哭腔,“我拿到钱了!奶奶,我们一起去治病好不好?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去哪里都好……一起离开无名村!我一定会治好您!”
老妇回头看她。
二人四目相对,皆泪水涟涟。
许久,老妇问:“你觉得我是累赘吗?”
小雨道:“若不是奶奶相救,我怎么能活到今天?这条命是奶奶给的……”
老妇沉默更久。
她终于下定决心:“快去把藏在床底的钱拿出来,我们一起走,以后不分开。”
小雨连声应是,弯腰探身,努力伸手去够深处的包裹——
一把斧子当头劈落!
许久未用,这把斧子已经生了锈,铁刃微微卷曲,很钝。若是用指尖轻轻抚过,只要控制好力道,恐怕连皮肤都无法划破。
使用这把斧子的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她拼尽了全身力气,毫不犹豫地利落斩下,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只砍了三刀,便将对方的头颅与身躯分开来。
血花飞溅。
老妇看着地上的人,一下子脱了力。斧子砸在地板上,发出“哐”一声巨响!她慌慌张张地瞪圆眼睛,哆哆嗦嗦地爬下床,抖着手去摸小雨颈侧,又去探鼻息——
确实已经死了。
“嗬……”
老妇急促呼吸着,脸颊因过度激动而涨得紫红,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脸上泪痕犹在,尖叫道,“范郎中!快来!”
范郎中抱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长袖长裤,身体僵硬,肤色是极不自然的青紫,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微微发皱。
——是陈宇的尸身。
范郎中看着满地狼藉,眉头微皱,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嘴上却催促道:“快!还愣着做什么?辰雁大师说了,亲人血肉医弱病,少女血肉延寿元,两者相合,逆转阴阳!时辰不等人,你还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老妇被这句话点醒,眼中爆发出骇人亮光。她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尖锐的指甲陷入小雨尚且温热的手臂,喃喃道:“不要怪我……小雨,人总是要做选择的。等阿宇醒了,奶奶就去找你,陪你一起走……”
鲜血再次喷溅,染红老妇瞳仁。
老妇浑然不觉,转过身,用沾满血污的手使劲掰开陈宇僵硬的嘴巴,试图将那团血淋淋的肉块塞进他喉咙里。粘稠的血液顺着青灰的下巴滴落,在破旧床单上洇出一片令人作呕的污迹。
饶是范郎中见惯生死,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待不下去,飞快地弯腰,精准地从老妇方才所说的床底砖缝处取出“报酬”,揣进怀里,转身往外走,嘟囔道:“听那些走私贩子说,修行界光鲜亮丽,不似我们庸俗愚昧。呵,原来所谓术法,就是这般邪里邪气的……做一个凡人,倒也不是全然坏事。”
叮——
青琅拉住谢不能手臂,向后一拽。
一支毒镖从二人身前掠过,钉入不远处的房梁,入木三分,尾羽不停颤动。
“看了这么久,怎么连滴眼泪都不掉?”陈雨落在房顶,踩碎砖瓦,轻轻问道,“不觉得我很可怜么?”
随着她的到来,无数道刺目的火焰自四面八方升腾而起,拖着滚滚浓烟蜿蜒盘旋。猩红的光芒将天空染成一片赤色,大地剧烈震颤起来,暗红的纹路不断涌现,而后迅速蔓延,交织成一个繁复的巨型杀阵。
灵力流转间,狂风骤起,威压溢散!
陈雨身处阵法中心,睁着通红的眼睛望过来,嘴角牵起讥讽的弧度:“爹娘出尔反尔,该死。奶奶欺我骗我,该死。唯一的朋友,是一个可怜的蠢货,该死!上天让他们出现在我身边,把我逼成现在这个样子……”
青琅伸手,拽住站立不稳的谢不能。
“别人如何对待你,你便如何对待别人。他们要杀你,你便杀掉他们,很公平。”威压激得青琅心跳狂乱,教她向来沉静的面容浮现出真心实意的疑惑,“只是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想杀我?”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人吗?”
陈雨咬牙笑出声来,“我最恨那些生来就锦衣玉食踩在云端的富贵人!最恨那些被好运环绕不用努力的幸运儿!还有你这种,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有许多人排着队要为你付出为你铺路的人!凭什么?我想要无方石改变我的命运……”
观其神色,已然癫狂,不像想杀人争物,倒像是要玉石俱焚。
比起澄清自身说明来由后努力镇定对方,直接破解阵法显然更为安全快速。青琅翻翻衣袋,将几枚铜钱夹在指间,心道:我无亲无友,她确是误解颇深。
杀阵绘制复杂而限制颇多,非陈雨一人之力所能及,也不知道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利用她,还是有同伙尚未浮出水面。青琅对阵法一道并不精通,只在闲暇时翻阅过数本相关典籍,如今实战,乍一看去,只觉处处都有玄机。
砰!砰!砰!
铜钱飞击各处,无事发生。
青琅有些犹豫:若是尝试破解不成,便只能将阵法强行破坏。一旦如此,陈雨必会受到反噬。她想要杀我,我反手将她杀了,虽说理所当然,但……
分神刹那,青琅忽觉万物崩塌!
“这是遁入虚空的法诀,我使用的灵石杂质颇多,可能会出点意外。”谢不能语调颤抖,似是强忍痛苦,“我们有一刻钟的时间,来思考该怎么办……我要痛死了!”
周边景象破碎又重组。似乎过了很久,二人跌落在一片空白的虚无中。
“世上还是疯子多!”谢不能呕出一口血,半死不活地倒在地面,“我该在你家门口把你拦下来,就不用到这里受苦了!”
青琅垂眼看他:“你果然是为我而来。”
“不错。”谢不能气若游丝道,“所以,你不必为连累我进入杀阵而愧疚。”
青琅道:“我对无方石毫无兴趣,而你说自己只是想随便看看。方才,我正要与陈雨说清,我们与她目的不同,没必要互相伤害。”
谢不能勉强抬头看她:“你不是为无方石而来?事到如今,我无力再瞒。我身患重疾,唯九天玄石剑残片可医,而无方石作为残片之一,必归你手。正因如此,我才千里迢迢而来,追随你左右。”
“我为杀李观主而来。”青琅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我有意争夺无方石?如何肯定,我能拿到无方石?”
“天示。”
谢不能道,“天示表明,你有一把以九天玄石锻造的本命剑,举世无双。世间宝剑千万,唯有它能入你眼,所以,在失去它以后,你道途不顺,难以进境,甚至无法使用剑法。”
“你这样的人,就算用不了剑法也会过得很好吧?我观察过你,你似乎并不知道无方石是你的东西——它作为九天玄石之一,铸剑后与你结契,即便如今碎作残片,契约仍在。”
“天高地阔,若无契约感应,寻找九天玄石剑残片无异于大海捞针。我思来想去,唯有找到你这一条路可行。”
青琅不置可否,只问:“天示?”
“我的一个小本领。”谢不能努力伸手,碰碰青琅衣摆,“通过触碰,可以看见对方的过去或未来。不过多是些零散片段,时间长短与内容范围皆不可控。”
青琅又问:“我的本命剑……你找它做什么?”
谢不能望天长叹:“有一个罪该万死之人,将我的三魂七魄捆缚在你的本命剑上,害我魂魄离体而虚弱多病。我若魂魄齐全,怎会被区区一个刚启动的杀阵伤害至此,怎会画一道虚空法诀就反噬至此……”
青琅道:“你要找到九天玄石剑,收回自己的魂魄。”
“是。”谢不能忽然翻过身,又呕出几口血来,“我自极北之地跨越千山万水来找你,是为有朝一日助你集齐残片重锻此剑,而我亦不用再受苦楚。我精通占卦算命、制毒医病……”
“我的剑一直在我这里。”青琅道,“我对九天玄石剑没有任何印象。”
谢不能一愣。
青琅俯身扣住他手腕。
一道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清越剑鸣在谢不能脑海深处响起!较之寻常的金石刮擦音,这个声音要轻盈利落许多,一时之间,倒是听不出因何而产生。
谢不能茫然望向青琅,心道:天示的信息绝对不会出错。是她不够信任我,在故意隐瞒?还是事关重大,而我筹码不够?或者说,她想证明自己道途坦荡且剑法精湛……太痛了,方才一时不慎失言了。
青琅松开手,捡起谢不能掉落在地的帷帽,抛进他怀里。
她直起身,看向虚无之间:“时间短暂,待我破阵以后再说。”
谢不能勉强坐起,任由帷帽落在身侧,指尖摩挲过层叠的纱,神色几度变换。
青琅不再多言,抬手按向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