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芳嫌恶地看了眼那团血污,冷声吩咐女使:“伺候本宫更衣。”
她对李晚的问话充耳不闻,甚至没再看她一眼。
走出两步,她忽然又顿住,回头对李晚道:“若他侥幸醒了,记得告诉他,他那个秘密,最好永远烂在心里。”
李晚听见这话,蓦地瞪大了眼睛,她僵在原地许久,等再回过神来,眼前早已没了承芳公主的身影。
她方才那句话,分明是在点慕容真的真正身世。
所以,今日演这一出榜下捉婿、生死考验,全是在试探慕容真知不知道自己其实是皇上的亲生儿子?
若他知晓真相,就该知道他与承芳公主乃同父异母的兄妹,断然不可在一起行□□之事。
承芳假意看上慕容真,哪知慕容真却以已有心爱之人为由拒绝了她,于是,她将李晚捉来,本意并非要李晚抉择谁生谁死,而是要逼迫慕容真说出不肯承公主青睐的真正缘由。
她不信堂堂一个国公府出身的状元郎会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丫鬟窝囊赴死,只要他选择自己生,那所谓的“心爱之人”一说则不攻自破,他再要拒绝当朝公主,必得拿出能让承芳心服口服的理由。
但……她没想到李晚竟成了这场戏里的意外。
这世上痴男怨女无数,按着那些个寻常女子的想法,她们天然有着奉献和牺牲的精神,生死面前总是愿意为了情郎放弃自己,最终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若李晚也是这样,承芳会让她看清自己面前这个男人的真实嘴脸,再让她带着悔恨解脱。
可李晚实在令人意外,一个身份低微的丫鬟,为了自己活命,竟选择让自己那身份高贵、前途无量的情郎去死。
她委实狠心,却也足够有种。
承芳既欣赏她身上这种不输男儿的自我和自私,又唾弃她这背弃真情的无耻之举。
在她选择让慕容真去死的那一刻,因为过于震惊,令承芳的心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那一瞬间,她决定将错就错让慕容真就此消失,管他知不知道真相,管他无不无辜。
他虽是皇帝无意犯下的错误,但却可能成为威胁太子之位的潜在风险,更可能是让夏国江山分崩离析的隐患。
杀他,她有绝对的理由。
便是在皇帝面前,她也不曾后悔这么做。
“你怎敢对他下杀手——”
养心殿内,皇帝暴怒不已,平生第一次掌掴了承芳,明黄色的袖子甩在她脸上,将她头上凤钗带落在地。
“是朕往日太纵着你了!你从前行事荒唐,朕还觉得你年纪尚小,结果倒把你养成了这样骄纵恶毒的性子,如今旁人一不遂你的意,你就要取他性命,你哪里还有一朝公主的样子!”
皇帝一手颤颤指着她,气得胸膛起伏:“明日,弹劾你的折子就会堆满御案,你可想过,你母后也要担个教女无方的罪名!”
承芳公主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哪怕刚才被打,也不曾露出丝毫胆怯和懊悔,听见这话,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父皇。
“若儿臣今日射的是旁人,不是他慕容真,父皇还会如此动怒吗?”她静静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质疑的意味。
皇帝放下手,眯起眼睛打量她:“你什么意思?”
承芳仍是抬着头:“不正是因为,他是慕容真,是芙蓉郡主的儿子,父皇才这般在意吗?”
殿内一时无声,就连皇帝身边的近侍都及时退了出去。
皇帝此时反倒平静下来,他的眼底隐去怒火,流露出上位者的冷漠和果决。
“今日起,你不必回公主府了,就在你母后宫中闭门思过,一个月后,随送亲使者启程往鞑铎部落和亲。”
不容承芳反应,他唤来内侍:“将她带到皇后那里,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是要软禁她的意思。
承芳没让内侍扶她,她跪在地上静静看了皇帝片刻,最后伏倒叩首,以君臣之礼拜别。
凤仪宫偏殿的大门落了锁,承芳孤身一人坐在殿内,她身上褪去了华服珠钗,仅着一袭清简素衣,在周遭烛火闪耀下显出几分凄清寂寞来,与平日里张扬孤傲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烛台,此时此刻,她若要闹、要示弱,只需点燃一场大火亦或用烛台自残即可,但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坐着。
她知道,眼下即便闹起来也已于事无补,她知道了父皇的秘密,还当面揭穿了他,父皇断断容她不得,此番和亲,她不去也得去。
从她上次试探皇帝开始,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殿外依稀有人在唤她。
“芳儿。”
“皇妹!”
是她的母后和皇兄。
承芳起身步下玉阶,走到门边,轻轻应了一声。
“芳儿又惹母后和皇兄担忧了。”
大皇子在门外劝她道:“我的好皇妹,你去和父皇认个错好不好?父皇最是疼你,只要你肯认错受罚,他定会原谅你的。”
“芳儿,听你皇兄的话。此事确是你过了,日后切不可再这般骄纵。”皇后叹息着,亦是劝她。
承芳抬手抚上殿门,兀自无声一笑:“芳儿没有错,也绝不后悔。”
“你!”
外面静了片刻,似是有人在来回踱步。
“皇兄别急,你且告诉我,那慕容真,眼下是死是活?”承芳的声音透过殿门缝隙传了出来。
大皇子顿住脚步,面朝里面,微带愠怒道:“你此番下手也忒重,若非太医竭力救治,他恐怕都活不过今晚!眼下他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父皇已派了秦内侍去公主府看望他,待明日父皇气消一些,你再好好认个错吧,别再任性了!”
承芳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的神色,左右无人瞧见,她也无需再掩饰。
“母后,皇兄,你们回去吧。”片刻之后,她抬起眼睛,朝门外道,“不必担心我,我已答应父皇去和亲,一个月后便可启程,这里关不了我太久的。”
和亲一事她先前犟了这么久,如今竟要服软,大皇子和皇后都有些意外。
“……唉!”
门外大皇子和皇后重重叹息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两人便是再舍不得她,国家大事面前也只能让步。
“往后我不能在母后跟前尽孝了,皇兄记得多照顾些母后……”说至此处,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好半晌,她才接着道:“慕容真并不简单,他日后入仕,皇兄要多提防他些。”
大皇子疑惑起来:“这又从何说起啊?”
然而,门内再无人应声,他气得一甩袖子,只得劝皇后离去。
此时乌云蔽月,夜色昏沉。
公主府内灯火通明,几位太医守着慕容真,丝毫不敢懈怠。
“六爷体内的箭头已经取出,太医的意思是,只要他熬过今晚,便可无虞。”
“此事公主府已派人通知了国公府上,想必宁国公稍后便到。另外,皇上派的人也已在路上,此事若调查起来,姑娘定脱不了干系。”
“六爷取箭之前曾让太医传话,请姑娘速速离去。”那位接李晚入府的女使将手上的包袱交还给李晚,同她道,“话我已带到,这是姑娘的包袱,是去是留,姑娘自便。”
李晚木木地站在那一片血泊前,已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女使说话,她僵硬地接过自己的包袱,脚下往偏厅的方向迈了一步,却又生生顿住。
此刻,慕容真就躺在里面,正与死神较量。
按照主角套路,他大概率明天就能醒来。
李晚没有说错,他是主角,他不会死,即便是承芳灌注杀意的一箭,也会因不可抗力偏了一寸,从而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她没有说错,但她已经无法再面对慕容真了……
他让她“速速离去”,想必也已不想再见到她了吧。
李晚抱紧包袱,下意识咬紧了嘴唇,直到血腥味渐渐渗进嘴里,尝到一片苦涩。
从他中箭到现在的每一秒钟,她都在悔恨,恨自己当时为何那样清醒,为何要在清醒的状态下,残忍地对他说出那种话。
以至于,她连在他醒后向他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李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公主府的,她在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宛若孤魂野鬼般游荡,险些被路上疾驰的马车撞倒。
“灌了黄汤的混账东西,找死么!”
夜色里看不清,车夫只能朝着人影所在的方向咒骂一句。
李晚踉跄几步,对那句咒骂充耳不闻,连脚扭伤了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像是屏蔽了自己的五感,四肢和躯体都不是自己的,每走一步都在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
天这样黑,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她在这看不见一丝光亮的长夜里,迷失了前路。
她走了很久,走到鬓间挂上了白霜,走到天尽头终于升起了朝阳。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见她抱着包袱跛着脚,一脸的憔悴相,不由都离她远些,怕一大早沾上晦气。
“让一让,让一让了啊……”
一辆驴车跟在李晚身后,被她缓慢的动作挡住了道。
见吆喝无用,车夫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阵,不得不撑着车辕跳下,牵了缰绳追上她。
“姑娘,你丢了魂呐?我在后面叫你老半天了还不让道。”他主动开口,见她怀里搂着个包袱,又好心问道,“你这是要上哪去?”
李晚缓缓往边上让了让,神情木讷,瞧着像行尸走肉一般。
“要不,我这驴车搭你一段?”车夫伸出两根手指,“出城只要二两银子!”
说完,他回头摸了摸自己那头黑毛驴。
“你这驴车,要去哪?”
李晚忽然顿住,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拉断了的二胡曲。
车夫愣了一下,回过头来。他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并没指望李晚会搭理她。
“我回肃州老家,咋了?”
李晚没应声,她抱着包袱忽然扭头朝后面的车厢走去。
等她上了车,车夫这才反应过来,问她道:“姑娘,你也去肃州啊?”
车厢内,李晚将脸埋进包袱,没作声。
车夫也没在意,他重新跳上车辕,甩着鞭子朝前面的人吆喝一声。
驴车颠簸起来,破旧的车轱辘发出吱吱呀呀的噪音,混着隐隐约约令人肝肠寸断的呜咽声,渐渐驶出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