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湜寻了三日,终于在永年巷觅得一处合意的小院。
“房东急着给女儿攒嫁妆,这宅子租得便宜!”牙郎热情介绍,“您看,家具物什一应俱全,连榻褥都有,拎着包袱就能入住!近来问价的人不少,今日错过可就没了!”
宋湜立于院中,环顾三面瓦房。虽得步行三刻钟去官署,但宅院宽敞,位置僻静,已是最合适的选择。
“就这里吧。”他微微颔首。
从驿馆搬来,忙至夜深,终于能松口气。宋湜倚窗望天,自嘲一笑:“又回来了。”
负手临窗,孑然独立。灯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随着火光摇曳,如夜行的孤鹤。往事一幕幕浮现,最终定在十六岁少年那张惊惶的面孔上。
——
“阿兄救我!”
三日前的下午,身为天潢贵胄的少年,却颤抖跪地,抱住他的腿。
“太子殿下怎能跪臣?”宋湜连忙跪地相扶。
“无论我如今是谁,阿兄永远是我兄长。”少年紧抱不放,声音哽咽。私下在宋湜面前,太子从不称孤,也不必时刻强作镇定。
宋湜长叹一声,抚过少年微颤的背脊。
“阿兄,这日子我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少年抽泣起来:“从小到大他们都说,圣上多年无后,我只是旁支过继的儿子……长公主既能立我为太子……但只要我不听话,她也能一杯毒酒送我上路,再立别人……”
“可那帮清党偏要我去争监国之权……我身边不是清党的眼线,就是长公主的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时刻被监视……”
“阿兄离开的这些年……我每日提心吊胆,按阿兄从前的教导,半点不敢行差踏错……如今总算等到你回来了!”少年嚎啕大哭。
宋湜被贬离京时他才八岁,此刻终于等到机会,彻底宣泄压抑多年的情绪。
宋湜直起身,细细打量太子。尚不满十六岁的俊秀少年,却眼眶发青,黑发间竟夹杂着几缕银丝。可见他平日过得如何惊惧。
他深深叹息,为少年拭去汹涌的眼泪:“殿下做得很好,如今都长这么大了。日后仍像往常一样,佯装沉溺书画,常来砇山坊闲逛便可。”
两人此次会面不在东宫,而在梁城最有名的书画商坊,平日售卖些笔墨丹青,名曰砇山坊。
话音刚落,房门被叩响,外面传来一道低沉嗓音:“郎君,殿下入坊已有一个时辰,东宫侍卫很快会上楼来催促殿下。”
“知道了,”宋湜沉静应声,又对太子温言道,“殿下莫急。臣必竭尽全力助殿下脱困。来日方长,今日到此为止,殿下先回宫。”
“阿兄,那下次……”
“殿下若想再见,就来砇山坊叫他们传信。”宋湜用衣袖轻拭太子的眼泪,“开开心心回去,莫让人看出哭过。”
太子胸膛起伏,小声抽噎:“可我方才哭得太狠,停不下来……”
门外声音再次提醒:“郎君,东宫侍卫上楼了。”随后归于静寂。
“无妨,慢慢平复,你做得到。”宋湜轻拍太子后背,温声安抚,“这么多年你都做得很好,今日也可以。”
宋湜的话仿佛是一根主心骨,当真让少年开始平静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木梯的咯吱响声。
太子急忙捂嘴,警惕盯着紧闭的房门,竭力压制胸膛起伏,又拿起研棒用力捣研。宋湜起身,无声踱至门侧。
“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门外再次传来声音,却换了一个人。
太子望向门边的宋湜,见他缓缓颌首,遂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欢快起来:“马上就好!今日的石绿成色极好,孤必须亲手研制!”
“研磨矿料这种粗活,殿下何必回回亲自动手,不如交给末将吧?”
“你们这些粗人哪懂矿石的门道!好了别废话,你备车在门外等着,孤马上就来!”太子将不耐烦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请殿下莫要耽搁太久。若被长公主知晓,又要责备我等纵容殿下贪玩了。那末将这就去备车。”
门外脚步声远去,咯吱作响的木梯渐渐安静。太子松了口气,回身寻了块帕子,仔细擦净了脸。须臾,他脸上除了眼眶微红,再看不出大哭过的痕迹。
这间三楼雅室,专供贵客挑选珍稀丹青颜料。太子将研钵里的石绿粉搓在手上,抹了些在衣袖和前襟。
一切妥当,少年已神色如常,对宋湜郑重说道:“我始终记得阿兄说的那四字:韬光养晦。”
宋湜温和一笑,从架上取下一盒石绿粉递去:“路上小心。”
太子重重点头:“阿兄也是。”他接过木盒,开门欲出,又驻足回头依依不舍:“阿兄,我回去了。”
宋湜颔首,轻轻挥手:“去吧。”
太子吸了吸鼻子,这才迈步出门。
宋湜走到窗边,倚墙俯视。不久,便见太子兴致勃勃地捧着几个木盒,登上马车。砇山坊掌事在旁躬身相送。车驾启行,很快消失在南市街角。
房门再响。宋湜回头,一名男子立于门外拱手:“禀郎君,先前跟踪您的马车没找到这,已返回梁城渡驿。”他莫约三十来岁,生得高大健壮。听声音,正是方才门外提醒之人。
“知道了。”宋湜坐回案后。
单烈走近,恭敬问道:“郎君刚回梁城便被跟踪,可要探查对方什么来路?”
宋湜拿着小刷子,将案上散落的石绿粉扫拢一堆:“不必。驾车人我在云栖苑见过。跟踪者的身份,我心里有数。”
单烈松了口气,但听到“云栖苑”,仍是不忿:“早知郎君会被云栖苑的人带走,我才不管那劳什子韬晦!说甚也要多带几个人,接郎君进城!”
宋湜微微一笑,撮起石绿粉倒入一个空盒:“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
“可郎君被扣了整整一夜!要不是老施拼命拦着,说郎君定会脱身。我昨夜非得去探探那龙潭虎穴,救郎君出来!”单烈重重吐气,忧心追问,“他们发现接错人之后,可难为您了?”
宋湜抿了抿唇,略显不自在:“不曾。”
“那就好!还好虚惊一场!”单烈吁了口气。
“老单你那大嗓门能不能收一收!再嚷大声点,整个梁城都听到了!”一名青年男子走进屋里。他头戴纶巾,长袖翩然,一派风流。正是方才恭送太子的砇山坊掌事,施言。
“我这不是着急么?郎君对我恩重如山,只要我还有口气,定要护郎君周全!老施啊,你是主簿,我是护卫,你我都为郎君效力。你是不是嫉妒我更受器重,总在郎君跟前损我?从江州到梁城,我哪回传信出过岔子?”单烈抱着双臂,骄傲地瞥向来人。
“懒得跟你争。”施言白了他一眼,朝宋湜依次递上两卷简册,“郎君,此卷是岳府行凶案的详情。此卷是这次调回梁城的官员名录。”
“辛苦,”宋湜打开第一卷浏览,缓缓点头,“做得很好。”
“事情一闹大,岳怀之就按不住了。对了,郎君刚来梁城尚无落脚处。可需属下安排宅院?”施言又问。
宋湜摇头:“眼下我正被盯梢,还是自己找吧。”
单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干脆除掉那些尾巴!”
“梁城可不是江州,收收你那喊打喊杀的江湖气!”施言嫌弃道。
单烈正欲反驳,却听宋湜道:“我自己处理吧。”遂讪讪住口。
宋湜一目十行地看完简册,合卷起身,走到墙边格架旁,轻轻转动架上一块赭石。本无缝隙的格架忽然往后打开,露出一道暗门,他迈步走进。
施言端起灯台,和单烈跟随在后。整间暗室明亮起来。屋里一排排格架上堆满简册。宋湜接过灯台,熟练绕过排排格架,俨然这里真正的主人。
“郎君,我们接下来该做甚?”施言跟在后面询问。
“静观其变,伺机出手。”宋湜瞥了眼身旁架上一卷简册,外封上写着:河间长公主姜嬿。
“是。”身后二人恭敬应道。
三日前的回忆画面渐次散去。
夜幕里,星辰重新璀璨。
宋湜吁出一身疲惫,转身来到院子里,掬一捧冰凉井水洗了把脸,回屋歇下。
灯火尽灭,月晖透窗,夜色侵入房间。
须臾,他沉沉睡去。
——
又一日,天光大亮。
自云栖苑东行,穿过数里树林,道旁屋舍逐渐密集。条条巷陌如鱼骨延伸,瓦舍错落,行商往来,已是热闹的外城。
车行到永年巷外停下,林菀跳下车,打发车夫自行回去,随后来到巷里一座宅院门前。当踏进小院的那一刻,她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殿下近来不去云栖苑,她总算得闲。盼了许久,终于能回家好好歇三天,她都快累散架了……只是,这休假本不用操心太多,都怪那个讨厌的宋湜!她都没法安心休息了!
林菀忿忿转头盯向一墙之隔的邻院。
那正是宋湜新租的小院,而房东,就是她。
近年来,她将月俸和赏赐都换成了房产铺面,还私下开了间牙行,做些房产租卖生意。得知宋湜在寻租,她特意吩咐手下牙郎抢来这单生意。把宋湜安置在眼皮子底下,正好便于监视。
下午,在自家院里的紫藤架下,林菀斜倚竹榻,轻摇竹扇闭眸思量。
此刻宋湜正在当值,家中肯定无人,不如……趁机去查查?看看有没有未写完的弹劾文书,或往来信件。
她对清党动向没兴趣,只想知道宋湜究竟会不会弹劾自己,或是转而对付岳怀之,也好早做应对。
但她堂堂林舍人,真要亲自做这种偷偷摸摸之事?
万一他突然回来撞见,岂非又送他一个把柄?
哎……初秋天气微凉,林菀却烦躁地飞快摇起扇子。
罢了!
一炷香后,林菀架梯爬上院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韬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