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穿行在林间驰道上。车厢里铺着软垫,两人相对而坐。宋湜脊背挺直,冷脸看着窗外。林菀斜倚厢壁,不时抬袖拭泪,心中却暗自盘算如何开口。反正她已悄悄吩咐车夫在树林里绕行,等她暗示再驶向驿馆。趁此机会,她好再与他深谈。
想好说辞,林菀眼眶一红,泪珠滚落:“宋郎君若要告我,需得上奏说清来龙去脉吧。昨夜之事岂非要公之于众?那我就全完了。”
宋湜平静地看着她,只道:“与我何干?”
林菀一愣,眼眶里的泪水差点全憋回去。
喂?他不是清正爱民的好官吗?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来!
但顷刻她又想明白了。
在他眼里,她并非普通女子,而是掌管私家林苑的女官,长公主的近侍。
归根结底,这帮清党对长公主都心怀偏见。
自她进府,总听说他们隔三差五上奏挑殿下的刺。尤其是殿下交往面首一事被诟病最多。她始终觉得,殿下孀居,面首未婚,不过你情我愿的男女之事,与他们何干?也就是近几年,岳怀之愈发骄横,惹出许多是非来,败坏了殿下的名声!
对了!
二十年前,他父亲就因非议殿下而被罢官,怪不得他这般敌视长公主身边之人。看来,他针对的不仅是她这区区舍人,还有长公主殿下。
所以她光靠求情,就算让他些许动摇,也不会彻底打消他弹劾的念头。
怎么办……怎么办……
须臾,她脑海里迸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何不将这柄利刃引向岳怀之?彻底剜掉那个祸害!也省得殿下再被蒙蔽!
打定主意,林菀压下心头刹那的雀跃,仍哀戚说道:“我是想说,云栖苑从未逼迫他人。若宋郎君认为润笔不妥,我们可以调整。再者,郎君不满令弟自荐,尽管回去劝他。他若改变心意,殿下不会勉强。”
见宋湜眼中凉意稍有缓解,她趁机话锋一转:“可郎君若将昨夜之事公开,清平侯绝不会放过我!”
说到这,她的眼泪再次涌出,簌簌垂落。
区区作戏,眼泪来去自如,不在话下。
宋湜瞳眸一敛:“这又与清平侯何干?”
上钩了!
林菀鼻头泛红,委屈地说起岳侯亲戚打死太学生,她又如何奉命阻拦岳侯求见,从而得罪了他。
宋湜静静听着。
她垂眸说话时,髻边一缕垂髾随马车轻轻晃动。晨曦透窗,为她侧脸披上一层淡金色光晕。她清润的嗓音飘入他耳中,字字都惹得他心绪不宁。连那缕发髾都晃得他心烦。
此女圆滑精明,假话张口就来。他本不该上这辆车,不该听她多说半句。可她的话语仿佛有种天生的吸引力,让他不知不觉听了下去。
最后她道:“学子尸骨未寒,凶手尚未伏法。郎君身为御史,不去秉公直言匡扶正道,却来为难我一名小娘子,未免本末倒置。”
宋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忽然失笑:“林舍人一句‘匡扶正道’,真是振聩发聋。”
林菀本想放低一些姿态,达成目的就好,但听他嘲讽不由恼火:“有问题吗?”
宋湜不置可否地一笑:“林舍人无非想借我之手,对付你看不惯的清平侯。不必摆出这副正义凛然的嘴脸。”
林菀抬起泪眼,锐利地看向他。
宋易还说堂兄和善,笑话!宋湜对她说话句句刻薄!换做旁人,这点嘲讽她大可一笑置之。可他偏偏讽她不懂正道,让她很生气!
不是一般生气!
嗐,谁还不会几句阴阳怪气呢。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拭泪:“下官确实不如郎君清正端方。都怪我,昨日不该派粗心的车夫,不该错绑郎君,不该喂郎君喝汤,更不该强留郎君。害郎君轻易把持不住,痛失清誉……”
“别说了。”宋湜突然打断。
他自然听出她在嘲讽自己空有清名,却无从辩驳。昨夜,确实是他没有忍耐到最后,终是屈服于身体最本能的**。偏生那些画面还留在记忆里,一想起来,他耳根到脖颈迅速泛红。
“唉,下官本打算将昨日之错逐一道歉。既然郎君不想提,便不提了。”林菀故作伤心地说罢,转头望向窗外,翻了个白眼。
宋湜几度欲言又止,终是瞥了她一眼,扭头再不看她。
哎呀,光顾逞口舌之利,别误了正事,都怪他太刻薄。还是见好就收吧。再惹怒他就得不偿失了。
我能屈能伸!
林菀如此告诫自己,再次调整出恭敬语气:“总之,求宋郎君顾及你我清誉,永远保密此事,可好?”
习惯使然,她几乎要补一句“你尽管提条件”,还好她及时咽下,免得他又说她企图贿赂。
宋湜突然蹙眉:“这片树林经过两次了。”
“有吗?”林菀敷衍应着,看向窗外,暗攥袖口。
初秋时节,黄绿相间的乌桕树叶开始泛红。每棵树都色彩斑斓,哪分得清?他怎看出经过了两次?
“看来我若不答应,便下不了林舍人的马车。”宋湜睨来,目光冷冽。
“怎么会呢?宋郎君说笑了。”林菀挂着泪痕浅浅一笑,心底却在汹涌腹诽。
又是这副宁死不屈的表情。就不让你下车,怎样?难道你立马跳车?
虽然暗中腹诽了好几句,她终是叹气。
算了。
万一真跳车骨折了,还得给我添麻烦。
她无奈敲响厢壁:“离梁城渡驿还有多远?”
“回林舍人,快了!”车夫应道。
话音一落,马车便调转了方向。
宋湜将窗外变化纳入眼底,开始闭眸静坐。
林菀细细端详他。曦光下,他英俊的侧脸线条分明。近看这样貌,竟比画像更加俊美。就是脾性太差劲!她又唤了好几次“宋郎君”,他都不理不睬,八风不动,也看不出到底答不答应保密。林菀再次气闷,也扭头不语。
半晌,马车终于来到驿馆门外,徐徐停下。
宋湜睁开眼,瞥了眼窗外,便起身下车。此时,他耳颈红晕全然褪去,已恢复冷玉白瓷般的面色。
“宋郎君,”林菀扯住他衣袖,一双杏眼水光潋滟。宋湜瞥她一眼,毫不犹豫地抽袖下车。林菀追到车厢门口,语重心长:“想想清誉啊宋郎君……”
宋湜的耳廓瞬间又红透。
“荒唐!”他拂袖而去。
林菀目送他走进驿馆,才回身坐好,脸上哀切一瞬间消散无踪。
她冷嗤一声,眸色重新锐利。
——
回到云栖苑,林菀唤来三名得力的小厮,吩咐他们从即刻起紧盯宋湜动向。去过哪,往来过何人,接触过何物……事无巨细,全数报她。
三人领命而去。
林菀捻着竹扇,倚窗看着院里那片紫花。
他到底会不会保密?又是否转而盯上岳怀之?始终没个准话。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她就不信,人非圣贤,他就没个破绽?万一那些清名皆是沽名钓誉,御史台的人也不见得是好东西。必须也抓住他的把柄才好安心!
临近入夜,盯梢的小厮回来禀报。
“早上宋湜一回驿馆,就向掌柜打听宋易的房间,得知宋易昨晚已退房离开。然后他回了房,一直闭门不出。”
“意料之中。”林菀看着账册,头也不抬。
上午城里传来消息,长公主殿下昨日见了宋易,说他言谈有趣,留他共进了晚膳。用完饭,便让他先回家准备策试,试后再约见。
看来殿下虽未当晚留人,但宋易仍有机会取代岳怀之。林菀松了口气,这一步赌对了。
“下午,宋湜被一辆马车接走,往内城方向去了。”
林菀一怔,抬头问:“谁家的车?”
“看不出来历。我们驾车暗中跟着。但那车一进内城就七拐八绕。我们跟丢了,只好回城外驿馆等着。天黑时那辆车又送他回来,之后回了城里。宋郎君回房后,再没出来。”
“很好,明日再探。”林菀拿出半吊钱打发了小厮,坐回案后捧起账册,却再也看不进去。
之前宋湜上她派的车,是因将车夫误认为太子麾下。他当时并未多问,似乎并不意外太子召见……那么,这辆接他进城的马车,主人身份不言而喻。
林菀攥紧账册,不免忐忑起来。
听说十年前,宋湜夺得策试榜首后,曾任尚书郎兼太子舍人,出入东宫教导年幼的太子。但两年后不知何故,突然被贬往江州。
眼下宋湜一回梁城便去见的人,万一真是太子……那他会禀告她的事吗?
冷静。冷静。
继续盯紧他。
万万不能卷入党争漩涡。
她不过是个小小的舍人,与阿母相依为命,平日兢兢业业做着分内事,只为实现一个深埋心底的愿望。一旦卷入党争,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林菀攥着账册的掌心渗出一层薄汗。
——
次日入夜,小厮们再度来报:“宋湜早晨前往御史台上值。下值后找了牙子,在外城看了两处宅院,才回驿馆。”
林菀轻轻挑眉:“他想租房?”
听说二十年前,他父亲被免官回乡时卖掉了宋府。想不到二十年后,宋湜回梁城做官,还需要另寻落脚处。
林菀眼波一转,计上心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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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盯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