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失神后,林菀看向画旁文字:“宋易,年二十,原籍登郡,祖父乃高宗帝师宋太傅,其父为宋太傅次子。”
她不由得惊讶:“宋氏为登郡望族,世代清流,宋太傅父子三人皆为名士,极受士人敬仰。怎么宋太傅也有孙子想当面首?”
张媪也凑过来看画像旁的记录:“宋易自幼长于守明书院,知书识礼……哎?守明书院很出名啊,老身没记错的话,不就是登郡宋氏创办的吗?”
“是能比肩太学的私家书院,”林菀点头,“不过二十年前,宋太傅长子当众非议殿下监国,被免了官职。如今二房之子竟给云栖苑递荐信。会不会有问题?”
她凝视着画像。最初的惊艳过后,她目光已恢复平静,只剩下对画中人的谨慎考量。画卷上,洋洋洒洒写满此子对长公主的倾慕,似在阐明他与伯父的见地截然不同。
张媪俯身细读:“哟!他还说,画像送出后便即刻动身至梁城渡驿,随时等候召见。谨盼以微末之身,为长公主殿下效劳。还真是……迫不及待。”
林菀托腮沉吟:“为人风评倒是不错……连登郡太守都为他写荐语……”
张媪不住端详着画中人,啧啧赞叹:“瞧这模样,难怪画师们那般夸赞,连老身见了都喜欢!林舍人您想想,二十年前他才刚出生,伯父的言论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何况他伯父早已过世,他阿翁又不曾出仕。若因二十年前的长辈言行而落选,岂不是白白可惜了这副好样貌?”
林菀斟酌半晌,终于决定:“明日先把人接来,我亲自见一见。”
“老身这就去安排车马,”张媪满面喜色地卷起画像,“这下有了合适人选,总能稍稍宽心了吧。”
林菀无奈摇头:“好歹有个比清平侯顺眼的人。”
两炷香后,她审完所有画像,最终只选定宋易一人面见。刚想坐下歇息,转眸瞥见漏刻时辰,她蓦地一惊:“殿下该醒了!”
林菀立即起身,快步往外走去:“张媪,你把剩余画像送回去。我去殿下身边伺候。”
“是。林舍人慢些走!”仆妇抱着画卷,躬身目送她匆匆离去。
——
早秋的雨连绵不绝,满院飘散着泥土与草木的香气。林菀执伞穿过重重院落,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座湖畔水榭。进门时她问了婢子,得知殿下刚醒不久。
檐下雨滴织成珠帘,落在湖面滴答作响。栏杆旁的小榻上,一名妇人慵懒半倚,手扶额角,红裙逶迤及地。四名婢子静立一旁,或手捧茶盏,或端着酥饼。
酥饼香气扑面而来,一闻便口齿生津。林菀忍住馋意,趋步上前行礼:“阿菀见过殿下。殿下今日睡得可好?”
“这儿安静,比城里睡得安稳。你把卧榻布置得那般舒适,本宫都舍不得起来了。”长公主浅笑抬手,一名婢子立即递来盛酥饼的青瓷碟。
妇人拿起一块酥饼,轻叹一声:“你阿母的名声都传进宫里了。前几日皇帝胃口不好,傅昭仪特意召她入宫教授制饼,好让皇帝换换口味。难得她时刻惦记本宫,每日遣人把新做的酥饼送过来。”
阿母是长公主府司膳女使,殿下每次来云栖苑都会随行,这次却没陪同。前两日,林菀就已打听到阿母的去向。
此刻听殿下亲口提及,她连忙应道:“阿母经常念叨,殿下最爱吃酥饼。她不会别的,幸而会做这点心,才幸得殿下赏识进府。咱母女得时刻牢记殿下恩情。让殿下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得乖巧清甜,与先前那位干练的林舍人判若两人。
长公主失笑:“这酥饼再甜,都甜不过阿菀你这张嘴!”虽贵为长公主,她却待下人宽厚和蔼,常与他们说笑。
“殿下可还觉得头痛?奴婢为您按揉一番可好?”林菀试探着问。随着她抬起头,妇人的面容映入眼帘。
她虽年逾四十,但容色明丽更甚霞光,看着只有三十来岁。额边有道形如月牙的伤痕,却毫不遮掩,坦然示人。
妇人佯作嗔怪:“本宫一醒就在等你来。谁叫林舍人忙得不见人影,直到现在才来。”
林菀连忙起身,轻柔地为妇人按起额角:“都是奴婢的错!但阿菀保证,定会揉得殿下舒舒服服!”
长公主轻轻抬手,婢子赶紧用瓷碟接过酥饼。她闭上眼,倚在榻上享受起来。片刻,妇人朱唇微启:“怀之性子急躁,前些年本宫太纵容他。你说,是不是该磨磨他的心性了?”
林菀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无论殿下怎么做,都是为岳侯着想。”
听口气,殿下只打算暂时冷落岳怀之,名曰磨炼心性。他到底灌了什么**汤,让殿下如此难以割舍?若他重新得势,岂非要狠狠报复自己?
虽在腹诽,林菀面上却不露分毫,仍笑吟吟道:“岳侯听闻殿下抱恙,当真心急如焚!可见岳侯是重情重义之人。眼下他姊兄闹出人命,岳侯还在帮忙说话呢。”
长公主睁开凤眸,蹙眉道:“那帮清党,就想借太学生闹事喊冤,把火烧到本宫身上。怀之若真心体谅本宫,就不该包庇亲族,给本宫惹这些麻烦。”
“今日岳侯知晓了殿下心意,定然明白回去该怎样处置。”林菀顿了顿,终是说道,“这段时日,岳侯不便陪伴殿下。不如……奴婢再送一名郎君到殿下身边,陪您解闷?”
虽然还没见过那宋易,她却不能再拖下去了。岳怀之样貌俊美,知情识趣,让殿下念念不忘。这几个月的士子画像里,只有宋易能胜过岳怀之。无论如何,她都得试试。
长公主果然提起了兴致:“哦?是哪家士子?”
“登郡宋氏,名唤宋易,他父亲是宋太傅次子。画师登门见过,这位宋郎君生得俊朗,颇有才学。”
长公主先是怔住,旋即朗笑:“竟是宋弘简那老顽固的侄儿!有意思,带来让本宫瞧瞧。”她提到的宋弘简,便是当年因言去职的宋太傅长子。
“是。”林菀笑着应下。她指腹轻轻用力,抚过长公主额边微凸的伤痕。
妇人神色舒展了许多:“朝中事务繁多,明日本宫便要回城,暂时不来云栖苑了。”
林菀心领神会:“明晚,奴婢便把宋易送到城里。”
长公主眉眼弯起:“若非云栖苑离不开你,本宫真想将你带在身边好好栽培。你总有让本宫开心的本事。”
“因为奴婢每次说笑话儿,殿下都赏脸笑呀!”林菀喜滋滋地应道。
长公主开怀朗笑,坐起身来。林菀适时松开手。只见妇人踱到水榭栏边,望着一群悠然聚拢的红鲤。她侧眸一瞥,婢子便垂首上前递来瓷碟。妇人拿起酥饼,掰成小块抛进湖中,引得无数红鲤争相抢食,湖面沸腾起来。
“阿菀,你到本宫身边多久了?”
林菀交握双手,恭敬站立在侧:“回殿下,九年七个月了。”
“当初你还是个孩子呢。”长公主抛撒着碎饼,看湖中红鲤兴奋跃起,水花四溅,“本宫看着你长大,知你忠心可靠。放心,往后无论旁人说什么,本宫绝不疑你。”
“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以报殿下洪恩!”林菀连忙伏地叩首。
这些年来,她不断被赏识提拔,从厨娘到侍婢,直到掌管庄园的林舍人。
殿下是主上,亦是恩人。
显然,殿下知道岳怀之说过什么,还特意出言宽慰。林菀心头一暖。
“今日你受了委屈,想要什么补偿?”长公主转头望来,温声问道。
林菀抬起头,目光落向婢子端着的酥饼。她舔了舔唇瓣,道:“奴婢好些日子没尝过阿母的花馅酥饼了,求殿下赏一块,便心满意足。”
长公主弯眼笑道:“这有何难,都赏你了。”
林菀接过婢子递来的青瓷碟,喜笑颜开:“多谢殿下!”
长公主心情大悦,转身走向内室:“吃完再来伺候吧。”
“是!”林菀将青瓷碟高举过顶,恭敬应答。余光瞥见殿下和婢子远去,周围再无旁人,她才深深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林菀倚着栏杆,拿起酥饼轻咬一口。内馅清甜不腻,外皮酥脆可口。花蜜清香在舌尖绽开,久久不散。难怪殿下如此爱吃。
湖中红鲤仍在欢腾跳跃,她撇了撇嘴:“阿母做给我吃时,我恨不得把案上的饼渣都捡起来吃了。才不便宜你们呢。”
她不是心疼饼渣,而是心疼阿母的辛劳。
而殿下,会随手将酥饼掰了喂鱼。
所以,无论殿下言语多么亲厚,她始终清醒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什么位置。
——
次日清晨,天色放晴,林菀恭送长公主车驾离去。到下午,派往梁城渡驿的车便接回了宋易。她得先见见本人,安排验身。若无问题,再派人送他进城。
由是,林菀亲自等在云栖苑门外。
马车沿驰道徐徐驶近,停在阶下。一名青衫男子推开车厢门,跃下车来。
车夫上前禀报:“林舍人,登郡来的宋郎君接到了。”
不必他多说,林菀已一眼认出,来者就是画中人。
他背着简单行囊,身姿挺拔,透着雪落青松般的清正气度。沉静的眉宇稳如山岳,全然不似刚及弱冠的年纪。一双明澈眼眸扫过四周,最终望向她。
林菀忽然觉得,画师只描摹出了他的清俊轮廓,却没画出本人神韵之万一。
他走近,彬彬有礼地开口:“请问,殿下要在这里见我?”
她回过神来,脸上挂起熟练的微笑:“宋郎君,请先进屋。”
男子略显疑惑,但还是随林菀进了大门。两人穿行庭院,身后跟着数名仆婢。他一路打量苑内景致,面色越发疑惑。
林菀一直暗中观察。此人温润识礼,她颇为满意。但他看上去至少二十五岁以上,为何画像只写二十岁,难道谎报了年龄?
她得好好盘问清楚。行至花厅,案上摆着糕点。林菀抬手示意:“宋郎君请坐。先用些点心,待沐浴更衣后,我会派车送你去城中府第,陪殿下用膳。”
他眸中又闪过疑惑:“我不饿,现在就进城吧。”
太急了吧?还没验身呢。
林菀蹙眉。
她转身落座,直视对方:“宋郎君不吃也无妨。但我有几个问题,需得先弄清楚。”
“请讲。”
“宋郎君看起来不像二十岁。”林菀开门见山。
他再次疑惑,但仍礼貌应道:“宋某今年二十六。”
果然!
“那你为何向画师声称只有二十岁?”
“我没有,什么画师?”他有些惊讶。
男子侧首回忆片刻,忽然记起:“上个月,家人的确请过一位画师。但他作画时,我始终不曾开口说话。娘子为何如此发问?且说,你们又如何得知此事的?”
说着,他眼神警惕起来:“殿下到底在何处?”
林菀顿时愠恼。
这人怎么前言不搭后语!谎报年龄被戳穿了,还装起糊涂了。
林菀压着恼火朝旁招手。小厮忙递上画卷。她迅速打开,指着说道:“宋郎君,你自己看看,究竟对画师说过什么。”
甫一看到人像,男子微微惊讶,旋即恢复如常。再看旁边小字,他脸色陡变,眉头深锁。继续往下看,他眸中渐起愠怒。
“这小子竟然……”他忿忿低语,又迅速止住。
“怎么?”林菀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宋郎君,谎报年龄并非大事。我特意点出,是不希望见到欺瞒殿下的行为。”
男子迅速看完小字,面色惊怒。但他很快恢复平静,问道:“原来你们口中的殿下是河间长公主。所以你们要送我去的地方,是长公主府?”
“不然还能是哪位殿下?”林菀失笑。
男子似乎想反驳,但话到喉头又咽了回去。
他长叹一声,无奈道:“抱歉。先前是宋某年少无知,眼下我改变了主意。请容宋某告辞!”
男子转身便要离开。
林菀猛地将画像拍在案上:“你把这当什么地方!来人,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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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