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梁城东去二十里,一片碧湖烟波浩渺。初秋细雨洒落湖面,激起圈圈涟漪。湖畔楼阁绵延,隐在烟雨朦胧的绿树之间。此处正是当今圣上的胞姊,河间长公主在城郊的私家林苑。
此刻,苑内一间值房中,地上摊放着十多幅绢帛画像。画中皆是宽袍广袖的男子,个个玉树临风。一名年轻女子未穿鞋履,穿行在画像之间,俯首审视着。
“被举为孝廉,性情敦厚老实……”她念着一幅画上的小字,轻嗤一声,用脚尖将画拨开,“沽名钓誉,满口胡言。”
女子莫约二十四五岁,清秀面庞上,一双杏眼明亮灵动,眉目间透着超乎年纪的干练。高髻上一缕垂髾微微摇晃,颇显俏丽。她转身继续踱步,藕荷色裙裾拂过画像,发出窸窣声响。
一旁鬓发斑白的仆妇赶紧上前,收起被踢开的画像。画上男子身姿挺拔,腰佩长剑,器宇不凡。她不禁疑惑:“这位郎君相貌堂堂,画师记录的品行亦无错处。林舍人为何如此评价?”
“你瞧画像旁的记录,说他敦厚老实,乡邻称道。”林菀驻足侧首,耐心解释道,“可他被举为孝廉已有数年,借口侍奉父母,迟迟不去参加策试,却递荐信来云栖苑,盼得殿下青睐。分明是投机取巧,妄图平步青云。大家都心知肚明,装什么敦厚老实?”
仆妇恍然,连连点头:“确实沽名钓誉,谎话连篇!”
“把我当傻子糊弄呢。”林菀瞥了一眼画像,目露厌弃。
仆妇卷着画,小心接话道:“好歹收了十贯润笔,也不亏。您说过,只要士子出得起润笔,苑里画师照画不误,横竖不会送到殿下跟前。”
“这些士子,十之七八毫无自知之明,惯会自吹自擂。收些润笔,也算弥补大家的辛苦。”林菀随口说着,继续踱步看画。
“全仗林舍人英明呀!云栖苑必能上下齐心,办好殿下的差事!”仆妇满脸堆笑,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林菀却叹了口气:“圣上常年养病,咱们殿下监国理政,夙兴夜寐。我不过是为殿下分担些微末小事。”
“选送面首岂是小事!”仆妇急忙强调,“殿下孀居多年,想身边有几个知心人相伴。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还得靠您慧眼识人。”
林菀唇角牵起一抹浅笑,还未说话,门外又传来婢子禀报:“林舍人,田产账目已送到。”
“搬进来。”
她话音一落,三名婢子鱼贯而入,将堆满简册的托盘放在案上,又安静退下。
旁人眼中,林菀年纪轻轻便得殿下赏识,任职舍人,执掌偌大的云栖苑,还负责选送面首,可谓风光无限。
但苑中事务千头万绪,她忙得脚不沾地,遂定下规矩:自荐面首的士子可付十贯润笔,请苑中画师登门绘像。每月所有画像一并呈递,由她亲自筛选后面见,择品貌出众者荐于殿下身旁。往后他们前程如何,就凭造化了。
半晌,林菀接连踢开了四幅画像,蹙眉问道:“张媪,上月的画像全都在这了?”
“上月共十二幅画像,老身都取来了。”仆妇恭敬应道。
“十二个人,竟没一个能稍微入眼。”林菀连连摇头,难掩失望。
“咦?不该呀……”张媪四下张望,“早晨取画时,还见好几个画师围着一幅画,说画中人堪当大齐第一美男子呢!”
说着,她望向屋角:“是不是漏了那幅?”
林菀随之看去,见有两幅画叠在一起,下面那幅只露出衣摆一角。先前大略扫视,未曾留意。听张媪所言,她不由得心生好奇:“哪家士子,竟被夸成这样?”
“好像来自登郡,叫什么……宋易。”
“登郡宋氏?”林菀讶然。
“对对对!”张媪忙点头。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道急呼:“林舍人不好了!清平侯在大门外闹着要见长公主殿下!”
张媪浑身一僵,愕然看向林菀。
“我去看看。”林菀面色一沉,顾不得再看画,转身推门而出。屋外细雨如帘,一名门房小厮耷拉着头,哭丧着脸站在院里,身上淋湿了大片。
“早先便吩咐过,若清平侯到访,一律回禀殿下身体不适,不便见客。”林菀蹙眉斥道。
“说了!清平侯一听就扇了小人一耳光!骂小人算什么玩意,敢拦他见长公主!小人吓得赶紧关门,立马来报您……”小厮委屈至极,脸上赫然一个通红掌印。
正在门后偷听的张媪,露出担心神色。
林菀面色一变,提裙迈出门槛:“云栖苑门前也敢如此放肆!”
“带把伞!”张媪急忙从门口竹筐中抽出一把伞,疾步送上。
“我回来再看画。”林菀匆匆接过,撑伞步入雨幕。
——
长公主平日宿于城内府邸,得空才来云栖苑休憩。此时殿下正在主院午睡,舍人值房偏僻,方才的动静应未惊扰殿下。
穿过回廊,行至一条石板夹道,林菀快步来到大门后。守在此处的三名小厮见她到来,如见救星,急忙围拢过来。
“您可算来了!岳侯的人一直在外面叫骂,刚消停。”一名小厮苦着脸道。
另一人无奈补充:“我们一直装没听见。岳侯今日见不着殿下,正在气头上,谁去谁倒霉。”
“堵在门口,殿下出门瞧了定然心烦,得让他走。”林菀压着愠恼令道,“开门。”
小厮们面面相觑,但终是听命行事。
大门缓缓开启,石阶下,一名男子突然“扑通”跪地,砖上积水哗啦溅开。门槛后的林菀浑身一颤,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下,怀之知错了!”男子跪在雨中,捶胸顿首,痛彻心扉,“今日的雨连绵不绝,恰如怀之对殿下的彻骨思念!求殿下原谅怀之这一回吧!”
男子约三十出头,头戴白玉簪,腰系三尺玉珩组佩,金丝珠玉与湿透的衣摆一同铺在地上。雨水顺着他眼睫落成水帘,都遮不住他的满面伤怀。
林菀冷眼瞧着。
清平侯岳怀之,曾借送文书的机会接近殿下,靠一副英俊白皙的相貌深得欢心。其他面首没多久便被打发,唯有他能留下整整七年。从一个无名小官,摇身成了炙手可热的岳侯。
林菀浮起笑意,撑伞走至阶下施礼:“见过清平侯。”
岳怀之动作一滞,抬眸见是她,脸上伤怀顷刻消散。他站起身,旁边马车上的仆从立刻上前撑伞。
“怎么是你?殿下呢?”岳怀之抹去脸上雨水,掸了掸沾泥的衣袖,与方才判若两人。
林菀面露难色:“殿下亲口吩咐,今日头痛体乏,不见外客。”
“本侯怎是外客!”岳怀之骤然变脸,“滚开!”
林菀纹丝不动,唇角衔笑。四名小厮在后排开,把大门堵得严实。
“不让是吧?”岳怀之指着她怒喝,“看来你根本没向殿下通传!林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本侯?”
“岳侯真是折煞我了!云栖苑谁人不知,殿下最看重之人便是岳侯。”林菀慌忙说着,绽出熟练笑容,“只是前几日,岳侯府中人行凶,打死的农户之子竟是太学生。近日太学生在城里闹翻了天。殿下为此头痛身乏,没法像岳侯这般风雅,还有兴致赏雨呢。”
岳怀之额角青筋暴起,狠狠瞪着她。
片刻,他怒挥衣袖:“当时本侯又不在场!再说那是献给圣上的园林,刁民还敢占田碍事!姊兄不过略施教训。那厮回家两日后才死,谁知是不是故意讹诈!”
风雨渐急,伞被吹得轻晃。林菀握紧伞柄,依然笑着:“下官不懂其中曲折。这些话,岳侯应向御史台分辩。下官只知殿下病了,须静养方能康复。岳侯口口声声挂念殿下,何不多体谅一二?”
岳怀之脸色铁青,被噎得说不出话:“你……”
“殿下若见岳侯这般模样,又该心疼了。”林菀抢先开口,满脸关切。
秋雨裹着凉气钻进衣袖,她握伞的掌心却沁出薄汗。以这厮秉性,今日被她硬拦在门外,必定怀恨在心。但她仍面不改色,半步不退。
岳怀之低头看了看滴水的发梢,湿透的衣裳,面露迟疑。
“好,”半晌,他咬紧牙关,“本侯改日再来!林菀,最好别让本侯抓到你的错处!否则定会报知宗□□,撤了你的职,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林菀颌首含笑:“多谢清平侯记挂。”
“走!”岳怀之愤然转身。仆从连忙撑伞跟随,直到他钻进车厢。
“清平侯慢走!”林菀欠身行礼,扬声道。
马车驶向远处,消失在雨雾朦胧的树林里。远去的车辙印很快被雨势冲刷不见。林菀松了口气,朝树林翻了个白眼。
她转身回到檐下,一名小厮嘀咕:“只盼殿下这回能彻底疏远清平侯。否则日后他逮住机会,定要告您的状。”
“那就,”林菀挑眉,漆黑眸中闪过精明光芒,“尽快为殿下觅个新欢。”
——
值房小院外,张媪正在檐下踱步,不时探头望向院门。一见林菀回来,她连忙迎上:“岳侯可曾为难您?”
“无妨,他走了。继续看画。”林菀脱履入屋,见那幅画已摆在书案上。
张媪忙递来一杯热茶:“还得是林舍人出马,才能请走这瘟……咳,这贵客!”
“张媪你这张嘴……”林菀接过茶杯,走近书案。她呼吸蓦地一滞,竟忘了后半句话。
画中男子一袭青衫,端坐胡床,清逸如仙。他长眉如墨,薄唇轻抿,沉静双眼映着碎星般的清辉,俊美无俦的容颜竟无一丝瑕疵。观其通身气度,雅正高洁,一见便知是满腹诗书之人。
纵然见惯士子画像,林菀仍一时怔然,惊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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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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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