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菀和邹妙穿行在南市街巷,来到一家商坊门前。
“阿姊稍等,我去找掌事取画酬。”见林菀要说话,邹妙赶紧抢白,“很快就好,不耽误买药。若让阿姊再垫付药钱,我实在无地自容了。”
见她态度坚决,林菀只好随她:“那我在大堂等你。”
“嗯!”邹妙点头,提裙迈阶而入。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林菀侧眸,“砇山坊”三字映入眼帘。
阿妙自小喜欢作画。先前安排她在苑中帮忙,既能补贴家用,又能顺道向画师学艺。前段时日见她学有小成,便鼓励她将画作寄卖,没想到真有人赏识。
至于砇山坊,则是云栖苑经常采买的商坊。苑里画师都说,这家的丹青颜料最为上乘。她虽非行家,但见画上色泽明丽鲜亮,想来贵有贵的道理。
步入大堂,四壁悬挂绢画,柜上陈列笔墨丹青,件件价值不菲。林菀踱步其间,细细观赏。
“伙计,今日可有阆风散人的新作?”一道清越声音自门口传来。
闻声便知是位年轻郎君。职务使然,林菀转头看去,霎时浑身一僵,急忙回身面壁。
来人竟是太子!
以前随长公主入宫赴宴时,曾见过太子。那时就感叹,好端端的少年,怎生了个少白头,黑发里夹了不少银丝。如今他身量挺拔了不少,只是眉宇间犹存稚气。
“有!有!”伙计一见贵客,忙躬身笑道,“自郎君吩咐后,小人特意将阆风散人的画都留着!”说着,他从柜中取出一卷绢画,徐徐展开。
“甚好!”太子疾步上前,经过林菀身后,驻足画前。
什么画作让太子如此倾心?
林菀悄然侧目望去。
只见那幅画上,赤足仙人驾神龙遨游在云海中。远处日月凌空,星辰璀璨。羽蛇、朱雀等珍禽异兽隐现云中。
这笔法,似曾相识啊。
林菀微眯眼睛。
太子直直盯着画面,仿佛被攫住神魄,良久才找回声音:“当真恣意豪迈,瑰丽壮阔……阆风散人定是一位世外高人。若能一睹其真容,便此生无憾了……”
“此画名曰《云中游》。”伙计在旁介绍。
“真好,”太子面露神往,眸中尽是钦羡。半晌,他终于回神,“包起来,送到车上。”
“是。”伙计笑逐颜开地卷起绢画。
为免被察觉,林菀赶紧继续面壁。早就听说,太子与圣上一样痴迷书画。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今日还有什么上好矿料?”太子又高兴地问。
“郎君请。”伙计连忙引路。
两人正待上楼,邹妙抱着钱袋冲下楼来,不小心撞到太子。他一个踉跄,扶住栏杆才站稳。
“对不住。”邹妙匆匆说罢,径直走了。
“喂!”伙计正要斥责,却被太子拦住:“无妨。”
他回望远去的身影。方才惊鸿一瞥,那女子弱质纤纤,眉目如画,却是满面愁容。转眼间,她与大堂里的同伴匆匆离去,消失在门外。
“她是谁?”太子问道。
“在此寄卖的画师。”伙计应道,“都是施管事亲自收画,小人不知她的姓名。”
“嗯,”太子扫视一眼墙上一排仕女图,旋即收回目光,转身上楼。
——
去医馆的路上,林菀忍不住问:“阿妙,你可曾画过一幅《云中游》?”从小看阿妙画画,今日那幅画的笔法实在像她。
“嗯,”邹妙忙着在熙攘街巷里寻找医馆,随口道,“画过三幅。”
“三幅?”林菀讶然。
“施先生说,近来梁城盛行神怪故事,好卖。”怕林菀不解,邹妙继而解释,“他是砇山坊掌事,懂得可多了。”
“方才我见有人买走一幅《云中游》。”林菀心想,既然太子微服出行,便不说破买家身份了,免得惹麻烦。她只道:“他很喜欢阆风散人。”
邹妙见怪不怪:“我的画里,阆风散人确实卖得最好。”
林菀诧问:“你还有别的画?”
邹妙点头,认真数起来:“画异世神怪的是阆风散人。画仕女梳妆、先贤故事的是琰姬。还有画锦绣祥瑞的,是东寿君。”
“都是你?”林菀愕然。
“对啊。施先生说,卖的不仅是画,更是画师身份。阆风散人是隐世高人。琰姬是不便露面的闺秀。东寿君是清贫士子。买家不同,看中的画师身份也不同。”
“这么多身份,你忙得过来吗?”
“看行情调整,是有点累,不过手熟便好。”邹妙颊边泛起一抹红晕,轻声道,“施先生说,以我之才,日后大有可为。”
“都是人才啊……”林菀不禁感叹。听阿妙语气里的敬重,砇山坊掌事应是位阅历丰富的老先生。平日采买都是属下经办,她不曾得见。这般擅于经营,倒让她想见见了。
“到了!”这时,邹妙远远望见医馆招牌,眼中一亮。
——
二人配好伤药,又回家取了干净衣裳,天色渐渐暗沉。
林邹两家都在永年巷。经过林家时,眼见乌云蔽空,即将下雨。林菀急道:“我去取伞。”。
邹妙抱着装伤药和衣物的包袱,乖巧地站在檐下。当雨淅淅沥沥落下,林菀刚好拿着两柄伞出来。
“怎是这把伞?”邹妙问道。其中一柄油纸伞素净青黄,伞柄磨得油亮,漆皮已然斑驳。“小时候我和阿彧都纳闷,为何这把伞旧成这样了,阿姊却从不让我们拿去玩。”
林菀眸里掠过一丝怅然,似是忆起久远往事。很快,她浅浅一笑,撑伞遮住邹妙:“以前它为我遮过雨。现在,我想让它也为你遮雨。”
邹妙似懂非懂地点头。她瞥见伞柄,头次见上面刻有一字。字上墨迹褪了一半,右半是个“止”字,左边需要细看,方能辨出三点。“这是……”
“沚。”
“为何伞上刻这个字?”
林菀摇头:“不知道,得到它时就有。也不太懂什么意思。”
两人轻声叙着话,并肩走进细密的雨幕。
待她们重返御史台外,已是暮色四合,官署下值的时辰。雨珠飘洒,润湿了青石板路。官吏们陆续走出府门,各自登车行路。无人留意角落里的两人。
林菀将伞塞给邹妙:“我在这等你。”今日她不宜再在台狱露面,以免绣衣使起疑。
邹妙心知肚明,但一见威严的御史台府门,仍不免紧张得手抖。她咬唇低语:“真不公平。岳侯亲戚打死人,不过软禁府中,明目张胆地逍遥法外。阿彧只为同窗鸣冤,却被关进台狱打成重伤。我连送趟药都要提心吊胆。”
林菀俯身将腰牌系在邹妙身上:“拿着这个,他们不会为难你。”
邹妙吸了吸鼻子,忍住即将涌出的眼泪。她抱紧包袱:“我去了。”说罢深吸一口气,走向御史台府门。
远去的背影逐渐模糊在雨里。御史台墙上的石刻画像,被雨洗得一尘不染。车马往来,行人匆匆,都在急着归家避雨,依旧无人注意她们。
林菀忽然想起,十年前,她倒在御史台门前时,也是这般细雨潇潇,无人理睬。
——
十年前,她刚满十五岁。
那时阿母经营着酥饼铺,全家蜗居在铺后的两间小屋。兄长是御史台一名小吏,负责看管兰台藏书。不少典籍是传世孤本,需要日夜值守。兄长时常要轮值通宵。而她和阿母,则每日天未亮便起身和面烤饼,准备开张。
那本是寻常一日,兄长如往常一样在傍晚出门,前往兰台当值,整夜未归。
次日凌晨,林菀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拆卸店门木板,却被门外景象吓得失声尖叫,汗毛倒竖,睡意刹那消散。
外面天色未亮,清冷空旷的街道笼罩在屋宇阴影下。离门一丈远的地上,赫然匍匐着一团黑影,依稀可辨是个人形。
“怎么了!”阿母闻声赶来。
林菀颤颤指向门外。阿母脸色一变,抄起一把菜刀谨慎上前。林菀壮着胆子探头,这才看清,那人身形如此熟悉。
是阿兄!
母女二人同时认出,疾扑上前,却发现他已冰冷僵直。林菀如遭雷击,瘫坐在地。巨大的空白吞噬了神智,半晌才找回意识。更令她震惊的是,兄长身上竟散发着浓重酒气。
阿兄昨夜饮酒了?!
不可能啊!
后来,邻里如何被惊动,街道如何喧闹起来,阿母如何报官……记忆皆已模糊。但她依然清晰记得,京兆府的调查结果。
林茁擅离职守,饮酒过量,不料风邪入侵,暴毙而亡。
“阿兄从不饮酒!”林菀当即争辩,“他沾酒便浑身起疹,胸闷气短。他深知自己不能喝,所以滴酒不沾!更何况那夜他在当值。阿兄素来恪尽职守,怎会值夜时饮酒?!又为何倒在家门口?!疑点重重,你们不能这么草率!不查清原委,还要污他清名!”
府吏却极不耐烦:“值夜饮酒,兰台典藏没丢就是万幸!谁能证明他被冤枉了?谁能证明?”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扬长而去。
林菀失望地看向母亲。阿母已是脸色苍白。
她不甘心,更想不通。阿兄明知自己不能饮酒,更不可能在值夜时破戒,怎会擅离职守去饮酒?
其中必有隐情!
既然阿兄是在值夜时出的事,那她干脆去御史台问个明白!他同僚中有人知道他不能喝酒,只要他们肯站出来作证,京兆府或许会继续调查?
抱着一线希望,在一个清晨,林菀趁官署未上值前,守在御史台门外。
她抱紧双臂,站在那幅石刻画像下,从夜色浓重等到晨光熹微。暗沉的屋檐逐渐亮堂,空旷的御街渐有行人。
来往官吏们谈论着今年的策试结果,今日士子们将殿前受封,风光无限。这是近日梁城最火热的谈资。连买酥饼的老媪都会念叨几句,说那策试榜首才十六岁云云。
但此刻,林菀翘首张望着,无心去听路人闲言。
终于,有位黑衣官员朝这边走来。
林菀眼中一亮,连忙上前。对方侧身避开,她仍拦路急问:“请问阁下可认识林茁?他前几日……”
“不认识不认识。”那人慌忙摆手,加快脚步奔进府门。
林菀没气馁,又见一人走近,赶紧上前:“请问阁下认识林茁吗?”
“不认识!”对方远远就绕开她,疾步进门。
官员来得越来越多,但他们一见林菀,皆不约而同地避之不及,匆匆进门。她挨个拦路追问,直至嗓音沙哑,却只换来冷漠和闪躲。
天色渐亮,阴云汇聚。绵绵细雨悄然而至,林菀没带伞,只能任头发和衣衫被雨水打湿。
这里不是御史台吗?
她满心困惑,回望身后的石刻画像。
以前阿兄还说,那只独角神兽名唤獬豸,能角触奸邪,吞噬恶人。御史台以獬豸为衣冠,当辩是非曲直,识善恶忠奸。
但她看到的阿兄,却倒在离家仅一丈之遥的街边。
她知道,饮酒后的阿兄浑身红疹,痛痒难耐,咽喉肿胀直至无法呼吸。他都离家那么近了,耗尽最后力气伸手,却终究没能叩响家门。
那一夜,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想到阿兄曾在一门之外拼死挣扎,而自己却在屋里酣然大睡。她便心如锥刺。倘若那夜她没睡那么沉,半夜去前铺查看,会不会听到阿兄的求救?
可世上没有如果。
她从不半夜起身去铺子里。
滚烫的泪水涌出,与冰凉的雨混为一体。
她突然喊道:“有人不是跟林茁一起吃过饭吗?怎么今日都不认识他了?”
行人纷纷侧目,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疯癫之人。
“这里不是御史台吗?没人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吗!你们对得起身上的衣服吗!”她对着森严的府门大喊。
门内冲出来两名门房,厉声喝道:“禁止喧哗!速速离去!”他们上前驱赶,粗暴地将她推开。林菀没站稳,跌倒在御街中央。那两人旋即返回门里。
雨水顺着她的额发落成珠串,啪嗒啪嗒,砸在石板上。
原来,御街石板缝里生了这么多杂草青苔。
原来,在御史台门外喊破喉咙,也无人理会。
原来,世上根本没有獬豸。
林菀攥紧十指,指尖抠进石缝里的草叶。
今日没带伞,她得爬起来自己走回去。双臂却仿佛失了力气,根本撑不起来身子。
额上滴落的雨水越来越多,将她残存的天真,一点一滴,冲刷殆尽。
难道就这么算了……
可她不甘心啊!
那,又该怎么做?
林菀眼睫颤抖,俯首盯着地面青苔,脑海里一片茫然。
老天,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她头顶的雨忽然停了。
林菀微微抬眸,只见眼前出现了一支伞柄。她这才恍然,雨没有停,只是有人为她放下了一柄伞。
地面上,一袭青色衣摆映入眼帘。她仰头望去,那人面容却被伞沿遮住。
“这位娘子,不知为何你一直在哭,但还是先起身吧。”
宝宝们抱歉,这周v前榜随榜压压字数,明天请假停一天。我们后天周二晚上见~ [撒花][亲亲][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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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