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锦绣阁。
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室内凝滞的空气。沈老夫人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面容沉肃,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卢氏垂首坐在下首,指尖紧紧绞着帕子,面色苍白,眼底满是挣扎与忧虑。
沈云舒站在堂中,一身月白襦裙,素净得与这富丽堂皇的室内格格不入。她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一枝不肯弯曲的修竹,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祖母威严的视线。
“舒儿,”沈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李家的婚事,你心中究竟作何想?李公子家世显赫,人才出众,与你正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祖母,母亲,”沈云舒的声音清晰,不带一丝犹豫,如同玉磬轻击,掷地有声,“我不嫁。”
三个字,斩钉截铁,让卢氏倒抽了一口冷气。沈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糊涂!”沈老夫人手中的佛珠重重按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任性妄为!李家这门亲事,不仅关乎你的终身,更关乎我沈家未来的依仗!你父亲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若不寻一门强有力的姻亲,日后在这长安城中,如何立足?”
“立足?”沈云舒唇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那笑容与她年轻稚嫩的面容极不相称,“祖母,那李明辅是什么人,满长安城谁人不知?终日流连平康坊,眠花宿柳,结交的都是些斗鸡走马的纨绔!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孙女跳入这样的火坑,用终身幸福去换取那虚无缥缈的‘依仗’吗?”
“放肆!”沈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身,指着沈云舒,“长辈为你精挑细选的良缘,岂容你如此诋毁!李家势大,岂是我们能轻易得罪的?你若不从,便是要将我沈家置于何地!”
“若以孙女终身幸福换取家族安稳,”沈云舒毫不退让,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安稳,不要也罢!女儿宁愿剪了头发去做姑子,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绝不嫁此等纨绔,辱没了父亲用性命换来的‘忠烈’门风!”
“你……你这个不孝女!”沈老夫人见她竟搬出逝去的儿子,更是怒不可遏,盛怒之下,厉声对门外喝道,“来人!将小姐给我关进祠堂!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谁也不准给她送饭!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能硬得过祖宗家法!”
两个粗壮的仆妇应声而入,面带难色,却不敢违逆老夫人,只得上前低声道:“小姐,得罪了。”
沈云舒深深地看了祖母和母亲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决绝,唯独没有屈服。她挺直脊梁,无需仆妇押送,自己转身,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供奉着沈氏列祖列宗牌位的、冰冷而幽暗的祠堂。
“母亲!您不能啊!”卢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沈老夫人的腿,泪如雨下,“舒儿身子弱,禁不起饿啊!母亲,求您开恩……”
“都是你平日太过娇纵,才让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沈老夫人甩开她的手,语气冰冷,“若不给她点教训,她怎知世事艰难!此事不必再议!”
幽暗的祠堂,常年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香火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森然的牌位层层叠叠,如同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下方跪着的、那抹纤细的白色身影。
沈云舒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腰背依旧挺直。黑暗与寒冷包裹着她,她却感觉不到害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知道,这是她的战场,她不能退。
侍女春桃偷偷藏了点心,想趁夜送去,却被沈云舒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春桃,拿走。”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去告诉祖母和母亲,除非她们答应退婚,否则,我沈云舒便饿死在这祠堂里,也好过嫁过去受辱,让我父亲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透过门缝,传到了守在门外的仆妇耳中,也最终传到了沈老夫人和卢氏那里。
饥饿感如同火烧般灼蚀着她的胃腹,喉咙干得发疼,四肢开始无力。她依旧维持着跪姿,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些冰冷的牌位,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慈恩寺中,那个青灰色的身影,和他那双平静却曾为她泛起波澜的眼眸。了尘……你在寺中,可会听闻我的消息?
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身体冷得厉害,仿佛所有的热量都随着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她仿佛看到了父亲,穿着戎装,微笑着向她招手……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母亲卢氏撕心裂肺的哭喊。
“舒儿!我的舒儿!你开门啊!母亲求你,吃一点吧!”
紧接着,是沈老夫人颤抖而疲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把门打开!”
光线涌入,刺得沈云舒闭上了眼睛。她感到有人冲了进来,将她紧紧抱住,温暖的泪水滴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是母亲。
她用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站在门口、脸色灰败的祖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微弱却清晰:“祖母……退婚……否则……孙女儿……不孝……”
看着孙女苍白如纸、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香消玉殒的模样,沈老夫人踉跄一步,被仆妇扶住。她想起了儿子殉国时的嘱托,想起了沈家“忠烈”的门风,若真逼死了嫡亲的孙女,她如何向儿子交代?沈家又有何颜面立于世?与李家的联姻固然重要,但若是以孙女的性命为代价……
良久,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颓然地挥了挥手,老泪纵横,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妥协:“罢了,罢了……去……去回复李府,就说小孙女福薄,命硬,唯恐冲撞了李公子,高攀不起李家的门第……这桩婚事……就此作罢吧!”
话音落下,卢氏抱着女儿,失声痛哭。沈云舒紧绷的心神一松,彻底的黑暗终于吞噬了她。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