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自有公道。”
县令打了个哈欠,甩了甩袖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他眯着眼打量了一番那跪在地上的母女二人,见她们粗布麻衣,料定是个平头百姓,不由在心中嗤笑:“又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虫子来打扰他清净。”
若不是家中无人能在仕途上拉他一把,他何苦被指派来这等蛮荒之地,鸟不拉屎的地,油水也少得可怜。
他心中烦闷,却也不好当面显现出来,只得照例询问:“台下之人所犯何罪?”
杨禾秀打直脊背,头发披散开来胡乱地黏在脸上,她声音哽咽却坚定:“民女杨禾秀,状告李琏,对民女图谋不轨!”
她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李琏站在一侧,却出乎意料地安静。
而戚散娘从被抓走到现在才知晓发生了什么,目光渐渐从疑惑转为气愤,直接指着李琏的鼻子骂道:“你个畜生,竟做出如此下流之事!”
她看向县令,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还请县令大人替小女做主,严惩奸佞小人!”
“你就是李琏?这名字听着...”县令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
李琏终于动了动,微笑着上前一步,拱手道:“家父李骁,前几日曾上门拜会过县令大人。”
县令恍然大悟:“你是李骁之子,怪不得我说一表人才,竟是随你父亲!”
无人注意的角落,杨禾秀全身的血液凝固,四肢如寒锥入骨,木讷地抬起头,瞧着这怪异的和谐。
一阵喧哗声打断了两人的攀谈声,杨禾秀僵硬地转过头来,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那张憨厚的脸上饱经风霜,留下了被岁月侵蚀的痕迹。
她终是忍不住哭出声,唤道:“爹!”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戚散娘心疼地将女儿揽入怀中,一滴泪打在杨禾秀身上,疼在她心里。
县令闻此骚乱动静,心中不悦:“台下何人,竟敢擅闯衙门?”
杨无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请罪:“县令大人明鉴,草民杨无名,戚散娘之夫、杨禾秀之父!”
县令眉头轻蹙:“杨禾...?”
身侧的县丞微微俯身,低语道:“杨禾秀,就是跪在地上的那位。”
县令轻咳一声,摆了摆手让拦着杨无名的几名衙役退下。
没有了阻拦,杨无名一下冲到母女二人身前。
他跪在地上,轻轻抱住浑身颤抖的女儿,苍老而粗糙的大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小时那样,不知所措地安慰受了委屈的孩子。
“爹来晚了。”他一字一句重复着,重复了很多遍。
县令不耐烦地打断,语气冰冷:“杨家小女,你状告李琏图谋不轨,可有何证据?”
杨禾秀抬起头来,缓缓伸出自己的双手,每根手指上都沾满了混着血的泥土。
“县令大人,民女不会拿自己的清白诬蔑他,在小道上还有我挣扎的痕迹,不信我可以带你们去!”她昂起头,盯着面无表情的县令,和揣着手看热闹的李琏,心凉了半截。
“那就是说,你没有人证?”
“小偷偷盗东西都知晓避着人,更何况是干这等猪狗不如的混账事?”
县令冷漠开口:“无凭无证,本官为何要信你?”
杨禾秀攥紧双拳,那双略显粗糙的手着实不像女儿家该有的样子。
她一字一句道:“民女只问两件事。”
县令沉思片刻,嘴巴微张,还未发出一个字便被杨禾秀一句“谢青天大老爷”堵了回去。
他面露不快,但杨禾秀选择忽视他铁青的脸,转过身来看着台下聚集着的民众。
他们本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交谈着,却在杨禾秀转过身来的刹那噤了声。
那双坚定的眼睛,恳求着真相大白。
“请问,李大公子今日为何要走那条泥泞小道?那条道路是通向平安村而并非扶安村。”杨禾秀侧身,锐利的目光投向双手环抱的李琏身上。
李琏是扶安村李秀才的独子,此事众人皆知。
闻言,台下有人率先叫嚷起来:“对啊,李大爷在平安村一无亲戚二无朋友,怎么今日得闲去我们平安村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伙计,他平日在镇上做帮工,知道像李琏这样的富家子弟都瞧不上他们平安村,说他们是穷乡僻野!
他不服地质问,周围人见状也纷纷叫嚷起来。
李琏顿时无言以对,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去堵这个娘们的吧。
他皱起眉看向县令,感受到他目光的县令先是一愣,眼底闪过一抹鄙夷之色,却也不得不替他擦屁股。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他要是想在平安镇上捞点油水,少不得李家的帮衬。
“你怎知不是巧合?再者,这也不能证明李琏曾欺辱过你,反倒是你,恶意伤人致使李家公子双腿烙下残疾!”
县令盯着杨禾秀的双眼,企图找到她害怕的神情,可惜并没有,这丫头像是天生逆骨,如此境地,竟也能做到不卑不亢。
可这分明就是挑战他的权威,不把他这个县令放在眼里。
今日若让她个小丫头占了上风,明日他还如何能在这平安镇立足?
县令捋了捋胡须,淡定开口:“你还有何辩解?”
杨禾秀沉默了片刻,蓦然举起双手,那双本就不算娇嫩的手如今血迹斑斑,泥土块嵌入裂开的肉里,没有一片好皮。
“这是民女的第二问,为何县令大人不派衙役去看一看现场?那地上或许还残留着民女的血迹。李琏的衣摆上甚至还残留着泥土,大人派人一看便知!”
李琏大惊失色,慌忙低头看去,他一时着急冲动,竟忘了更衣。
县令眉头紧蹙,杨禾秀毫不避讳地直逼他的双目,他慌忙地避开。
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从始至终都跪在地上的男人,他佝偻着身子,一副没有骨气的模样。
县令顿时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挥了挥手,衙役将民众赶了出去,偌大的衙门竟只剩他们几人,登时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杨无名身边,俯视着这个如蝼蚁一般的男人,幽幽道:“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杨无名浑身颤了颤,重重地往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县令顿时眉目舒展开,他拉住杨无名的一只胳膊,刚要开口,就听见那只“蝼蚁”清清楚楚地说:“是,请县令大人做主,还小女一个清白,严惩罪魁祸首!”
县令的手停滞在半空,那张伪善的面孔终于皲裂开来。
好一个硬骨头,全家都是硬骨头!
装什么纯良,一副公道在上的模样,看着令人作呕。
县令冷笑一声:“那真是抱歉了,本官已命人查过,那条小道上并无姑娘说的打斗痕迹,倒是在一个石头上,发现了血迹。”
他一甩衣袖,摆着副清风朗月的架,厉声喝道:“来人,杨家小女蓄意伤人,就地拿下!”
说罢,立刻走上前几名衙役,面无表情地将抱着杨禾秀的戚散娘拉开,架起杨禾秀就要往外头走。
戚散娘早就红了双眼,此刻已丧失了全部的理智,冲上去咬住一名衙役的胳膊,衙役疼得呲着牙,一脚将戚散娘踹开。
戚散娘重重摔在地上,杨无名连滚带爬地冲上去将人扶住,他的脸上满是泪痕,泪水粘湿了脸上的每一道褶子。
“求大人,放过我妻儿吧!”杨无名一手抓住县令的脚踝,苦苦哀求。
可大树怎会在意一枚小小的蜉蝣?
县令平静开口:“堂下听判!杨禾秀故意伤人,判笞刑二十,当堂执行。”
杨禾秀被衙役拖着,眼睛却死死盯着台上的男人,他蓦然扬起一抹笑,无声开口:“此事我与你没完。”
戚散娘推开杨无名,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杨无名跌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那块大牌匾,写着四个大字:公正廉明。
何其可悲。
原来,这就是世道。公堂之上,并无青天,只有官官相护,只有弱肉强食。
夜里,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落下,屋檐下挂着一盏灯,被风吹得打转。
屋内寂寥无声,一对中年夫妇静坐在桌前,发红的眼眶挂着未干的泪珠。
“这件事真的就这么算了吗?”戚散娘的目光落在里屋的门帘上,里头躺着她的闺女,受过刑罚后一声不吭地回来,至今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杨无名藏在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仰天长叹:“李家位高权重,还有县令做靠山,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戚散娘往日的泼辣在此刻烟消云散,只剩下绝望与无助:“这世上,就没有公道可言了吗?”
声音不高不低,里屋床上的杨禾秀却听见了,眼角无声滑过一行泪,绝望地闭上双眼。
她爹娘说得对,他们这种小门小户,与权贵相斗,无异于蜉蝣撼树。
怪只怪,她命不好。
戚散娘落寞地站起身,担忧道:“我明日,去一趟镇上的佛陀寺。”
杨无名抬起头,僵硬地扯起一个笑脸:“好。”
戚散娘转身抹掉泪珠,故作轻松道:“我再买点猪肝,六娘喜欢吃。再过几日便是她生辰了,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声音逐渐哽咽。
杨无名默默站起身揽住她,半晌,笑道:“我今日发工钱了,等明日,你拿着这些钱去给六娘挑个生辰礼,给她个惊喜。”
“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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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