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五年,卯时三刻,大雾笼罩的平安镇上人满人患。
包工拖着厚重的粮袋赶着上船,大黄狗在人群里穿梭,不知被哪个脾气差的包工踢了一脚,悻悻地跨过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蹲到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身旁去。
“哐当--”一枚铜钱在碗边打了个转,滚到碗底。
小乞丐抬头一瞧,旋即露出明灿的笑容,唤了一声:“六姐!”
投钱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穿着补丁缝过的红袄子,姜黄色的扎脚裤上还沾着泥土,一张明艳的小脸上却干干净净,看得出来日后定是个美人胚子。
她将粗布包袱丢在地上,露出里头用芦苇编的草窝子,对着掌柜道:“掌柜的,您要的货全在这了。”
掌柜搓着布满老茧的手翻了翻包袱,将怀里的荷包丢给六娘,笑道:“不错啊六娘,前日刚定的五十件,今日就送来了!”
六娘把荷包拿在手里掂了掂,咧开嘴冲掌柜拍拍胸脯:“我和我娘一块连夜弄的,手艺你就放十万个心。”
掌柜乐呵呵地背着包袱进了屋,丢下一句:“下次还找你。”
六娘心里乐开了花,抬脚要走,转眼看见了墙角笑得一脸谄媚的小乞丐,无奈地叹了口气:“二狗子,听姐一句劝,你这好手好脚的找个活养活自己不好吗,再不济就参军,也能活得体面些。”
二狗子挠挠头,脸羞红一片,偏生大黄狗还乐呵呵地摇着尾巴,他气不过抬手拍了下大黄狗的脑袋。
黄狗呜咽几声,二狗子再抬头时,六娘早就走远了。
待他失落之际,一张大手揽上他的肩旁,气血亏空的脸凑到他耳边,悠悠道:“小子,你认识那娘们?”
二狗子警惕地盯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街溜子,迟疑开口:“你是李琏?找她做什么?”
李琏是镇上李豪商的儿子,老年得子的李豪商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导致他蛮横无理的名声早就传得大街小巷无人不知。
李琏□□着盯着六娘远去的身影,嗤笑道:“能做什么,自然是拖回家伺候我呗 。”
二狗子听到这番羞辱人的话语,又想起六姐时不时分他半块馒头的恩情,登时一股火涌上心头,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我才不会告诉你!”
大黄狗也跟着冲他狂吠,哪知李琏只是瞧了一眼,冷笑一声抬脚将黄狗踹到墙上,抬了抬手,四周突然冒出两个小厮,按着二狗子将他的头埋进泥里。
李琏扬起手中的扇子,丢下一句“给我打”便扬长而去。
掌柜的从店铺探出半个脑袋,瞧着一群人围殴一个乞丐,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将门帘拉了下来。
人声鼎沸的街市,竟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纷纷绕行。
打了许久,二狗子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几根,面前的碗也被摔得稀巴烂。
小厮朝他啐了一口痰:“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得罪我们少爷,今日能留你条狗命就感恩戴德去吧!”
二狗子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伸出去去扒拉地上沾满泥土的铜钱,却被小厮一脚踢开。
小厮觉得甚是无趣,便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二狗子,大摇大摆地离开。
泥泞的小路上,六娘察觉到身后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故意放慢了脚步。
下一刻,高大的黑影朝她扑来。
六娘却身子一拐,让那人扑了个空,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在地上,气得他破口大骂:“你个小妮子,竟敢这般戏弄我!”
李琏吃痛地捂住屁股,手上的折扇掉进泥里。他灰头土脸地站起身来,嫌弃地拍去手上的灰,本来气到扭曲的脸看到六娘的一瞬,扬起一个笑来。
他假惺惺地行了一礼,身子却往前凑了凑,赔笑道:“小生失礼了,得罪姑娘。”
六娘瞧着他那副放浪样,一看就知不是什么良家儿郎,心里嫌弃,转身欲走。哪知李琏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拦住去路。
“实不相瞒,姑娘今日让小生一见倾心,此生难忘。特赶来告知姑娘我的心意,我乃李秀才独子,家境殷实,姑娘跟了我,总比种地强不是?”李琏嘴上说着客套话,手却忍不住在六娘的衣袖上游走,目光落在衣襟处,望眼欲穿。
他抬眼瞧着六娘,见她沉默,心道也是,多少姑娘想攀都攀不上他,这姑娘看着一股穷酸样,指定是被这天降的大饼砸中了。
他扬起一个情真意切的笑来,安抚般开口:“你放心,我先纳你为妾,等日后我再娶一门贤妻,保准不会苛待与你。但若你能先为我李家诞下一男延续香火,我抬你做个平妻也不是不行。”
六娘扯了扯嘴角:“李公子.......”
李琏:“没错,是在下。”
“还真是大白日做梦,想得美。”
李琏还没反应过来,六娘率先使出吃奶的力气,朝他肚子狠狠一撞。
人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泥溅到六娘身上,她嫌弃地拍拍手,朝地上啐了一口。
出门卖个草窝子被文邹邹的地痞流氓骚扰了,六娘心里憋着火,但摸到怀里沉甸甸的荷包时,郁闷顿时一扫而空。
有了这些铜钱,今年就能买些好的农肥,施了肥庄稼就能长得好,爹娘就能高兴,她也跟着乐呵。
自从十二年前蛮人入侵大晋,他们这些边境的老百姓就吃了苦。辛辛苦苦种的粮食一半被蛮人抢走,一半上交给朝廷,自己只能逮着草根啃,后来草根没了,就啃树皮,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没有谁不苦的。
可六娘的爹只是个普通农户,自己都吃不饱还捡了她这个拖油瓶养在身边。
街坊邻里只道生在这个世道,能顾好自个儿就不错了,哪还轮得到他们平头百姓发菩萨心肠?
偏偏他爹娘一个字未进到耳朵里,常有人来唏嘘,她爹就捂住她的耳朵,她娘则将人骂出门去。
六娘想着想着出了神,没注意到身后的人悄咪咪地爬起来,一下子扒掉身上的袄子,冲上前扯住她的手腕。
六娘被这一下吓坏了,甩了几下没甩开,又想用那招。
岂料李琏也不是吃素的,利索地掐住六娘的脖子,硬生生勒出一道红痕。他将人摔到地上,脸上的横肉带起:“小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老子现在就办了你!”
六娘吃痛地闷哼一声,她狠下心来,对着李琏的胸咬去。
“你缺个大德!”李琏面容扭曲得仿佛枯树上的纹路般,他一下子坐起身来,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六娘趁机将他推到,翻过身往前爬。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头树下的那块大石,手指深深嵌在土里,拉出几道血痕。
李琏却是不死心,一把握住她的脚踝,得意道:“跑啊,再跑啊!”
动静惊动了树上的乌鸦,忙不迭地扑闪着翅膀逃离。不等鸟群飞离,一支箭划破天际,直中一只脚踝上绑着白布条的乌鸦。
二人被这场景吓愣在了原地,远处的枯树丛里,有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隐约是个少年,手握银柄长弓。
李琏盯着马背上的人,竟一时分了神。
六娘抓住时机迅速抄起地上的那块大石,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李琏的手臂砸去,甚至听得见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
李琏的痛叫声响彻整个树丛,撕心裂肺地倒在地上哭爹喊娘。
六娘咽了口唾沫,嗓子里还带着铁锈的血腥味。
她稳住心神,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家的方向跑。
她跑得愈来愈快,带起一阵风,山丘上躺着大大小小的干尸,她熟练地绕过。
身后,枯树丛中的少年握紧了缰绳,瞥了一眼地上那扭曲成麻花的人,调转了马头扬长而去,腰间的银令牌在日光下闪了闪。
平静而又寻常的一个冬日,年轻姑娘跌跌撞撞地朝着屋跑来,隔壁的大妈放下手里的活计,探出脑袋好奇道:“禾秀,急急忙忙干啥去了?”
杨禾秀充耳不闻,一把推开木门,脚下的门槛都没顾着一下子摔在地上,噙着泪叫了一声:“娘!”
应声而来的戚散娘“哎”了一声,掀开里屋的帘子,一眼就瞧见杨禾秀狼狈的模样,眼底心疼之色不受控制地溢出,忙上前握住她淤青的胳膊:“这是怎么了?”
杨禾秀站起身,摸了把泪,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半个字。
“六娘,外头......外头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戚散娘的目光越过杨禾秀,落在外头乌泱泱的人群上。
数十名官兵一拥而上,缉拿住二人。
“你们做什么,别抓我娘!”杨禾秀挣脱开官兵的束缚,拿起桌上的生了锈的剪刀。
戚散娘心知这些人是官兵,是群不好惹的狗,怕真闹出人命于是立刻厉声喝止:“六娘,放下!”
杨禾秀泪痕未干,虽心里着急,却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官府作对,只好放下手中的剪刀,乖乖跟着官兵去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