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台阶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拾阶而上,朱红的大门紧闭,方圆数里鸦雀无声。
温青瑜身着飞鱼服,跪在门前的地上。他的肩头落了雪,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满是冷意,眸光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然,头顶的风雪停了。
温青瑜抬眼望去,只见一把纸伞静静地遮在了他的上方。
他却似乎早有预料,依旧保持着跪姿,平静道:“有劳公公,只是圣上他……还是不肯见我。”
身后,一道苍老沉静的声音缓缓响起:“温大人,陛下让老奴问您。您是打算用这身陛下赐的衣服,来逼宫的吗?”
温青瑜沉默了一瞬,俯首叩头,一字一句道:“臣不敢。”
“不敢?”大太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九公主在温大人您的护卫下凭空消失,满城锦衣卫皆听您号令而动,更是紧闭城门。”
老太监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而此刻您跪在这宫门之外,风雪加身。这要是落在不知情的朝臣眼中,您说,他们会觉得这是温大人您在请罪吗?”
闻言,温青瑜直起身,抬眼与老太监毫无温度的眼睛对上视线,他瞳孔微缩,如同大梦初醒般猛然惊觉,他竟犯下了这么大一个的错误。
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下定了决心,对老太监道:“公公可否替我向圣上传句话。温家次子自知罪孽深重,甘愿领四十大板以儆效尤。”
太监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只见温青瑜继续道:“臣在此立誓,若十日之内寻不回九公主,枉负圣恩,便自请褫夺官身。”
一字一句在空荡的殿外回响,太监终欲言又止,终是缓缓上前推开那扇朱红大门,走了进去。
良久,门内传来一个字:“准。”
红色宫墙外的青砖被雪覆盖,落下的雪压塌了丛竹。
西屋里头,杨禾秀盯着窗外被压塌的紫竹,拢了拢罩在身上的大氅。
屋内炉火虽烧得旺,但冒出来的烟确实有些呛人,她将窗户敞开一条缝,吹进来的凉风顿时让她头脑清醒了许多。
自那夜上元节后,杨家人就把她带进这处偏院,鸟不拉屎的地竟有数十名下人守着,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这明摆着就是软禁!
杨禾秀正思索着如何逃脱这座囚笼,此刻,门被叩响,走进来一个婆子,她言简意赅:“姑娘,正堂有人找。”
杨禾秀立刻起身,她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绝不能放过。
一路上,下人依旧忙碌着,而不同的是个别人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瞄了她一眼。
杨禾秀突然觉得杨府的所有人都很奇怪,像是没有生机的木偶,被无形的线吊着行动。
想着想着,就到了正堂。
杨宗卿坐在主位上,他身侧那位就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温青瑜。
但更准确点来说,是两次。
她还砸了他一次,只不过他应当没有看见是谁。
这样安慰着自己,杨禾秀扯起一抹微笑,学着京城人那般,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宗长。”
一道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丝毫不加掩饰。
杨禾秀抬眼望去,正对上温青瑜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丹凤眼。
他唇色有点发白,但面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见她也看过来,温青瑜目光未有丝毫躲避,亦无半分波澜,只是极轻微地眯了下眼。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敲着桌面。
杨禾秀避开他的视线,说道:“宗长所谓何事?”
杨宗卿轻咳一声,眉头蹙起,声音冷峻:“六娘啊,这位温大人说有件案子与你有关。你可要如实招来,不可有丝毫隐瞒,明白吗?”
温青瑜没耐心接着听下去,直接站起身,回了一句:“人我先带走,案件涉及甚广,不能外传。”
他转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人,淡淡道:“杨姑娘,请吧。”
跟他走,前途未卜,是未知的危险。但留下来只会是确定的死局。
杨禾秀看了眼一脸警告意味的杨宗卿,回头对上那双冷冰冰的脸,心下一横:“好。”
反正都是死,死在外面总比死在这充斥着阴谋算计的杨府强。
走出杨府,温青瑜终是没忍住闷哼一声,向前踉跄了一步。
杨禾秀立刻伸出手,拽住他腰间的蹀躞,眉头蹙起:“你受伤了?”
闻言,温青瑜强撑着站稳,淡淡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大人究竟想问什么?我初到京城,不应该能与任何案件扯上关系吧?”杨禾秀坦率问道。
闻言,温青瑜回头瞥了她一眼,轻笑道:“杨姑娘该不会忘了,你曾在酒楼扔下一个花盆。”
杨禾秀心中一惊,她以为自己躲闪地已经足够快了,之后甚至还拉上了傅昂做挡箭牌。
不料她这番小伎俩,早就被人识破了。
她却不能承认,自己是看到他纠缠陆春花故意碰倒的,所以她故作惊讶道:“是吗?那日我不甚碰倒了花盆,是砸到人出事了吗?”
温青瑜瞧着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指了指自己,无奈道:“你扔到我了。”
杨禾秀张大嘴巴,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惶恐道:“您身上这伤不会就是我弄的吧。小人该死,但砸到您跟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温青瑜眯起双眼,眼底警告之意显而易见,“杨姑娘,您究竟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是真傻还是装傻,等到了诏狱,自是都有了答案。”
听到“诏狱”二字,杨禾秀顿时后背一凉。她幼时曾听闻过诏狱,大人总说那里是比地狱还要恐怖的地方,进去的人生不如死,出来的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杨禾秀瞬间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你没有证据,就要逮捕我?”
闻言,他一把拽下腰间的纯金牌符,上头刻着锦衣卫指挥使温青瑜九个大字,语气森然:“锦衣卫想抓的人,除了圣上还没有人敢阻挠。”
温青瑜不再多言,只朝身后随行的锦衣卫略一颔首。两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上前将杨禾秀请上了停在一旁的马车,动作虽不算粗暴,却不容抗拒。
马车并未驶向传闻中阴森可怖的诏狱,反而在城中绕了许久,最终停在一处看似寻常的别院前。
杨禾秀被带入一间陈设简单的厢房。她心中正盘算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审讯,房门再次被推开。
温青瑜踱步而入,他已重新披上了一件玄色斗篷,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初。
他并未走向她,只是侧身让开门口。
下一刻,一个差役推搡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眼神躲闪,始终耷拉着脑袋。
杨禾秀瞳孔骤然一缩,那被推进来的人正是陆春花的父亲。
陆爹一进门,目光就慌乱地扫视,蓦然停在杨禾秀身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伸手指向她,声音尖锐而急迫:“官爷,就是她!就是这个小贱人拐跑了我家春花。定是她把我闺女卖到哪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
他吼得声嘶力竭,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痛失爱女的慈父。
温青瑜靠在门框上,斗篷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沉默着,等着看杨禾秀的反应。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陆爹粗重的喘息在房间里回荡。
杨禾秀看着陆爹那副颠倒黑白的嘴脸,一股混杂着愤怒的火气直冲心头。
她忽然明白了温青瑜带她来此的真正目的。
他并非真要定她拐带之罪,而是在用这种方式,逼她道出陆春花的下落。
可是他又怎么还知道那个人就是陆春花?
她在心中猜测,却突然想起那夜陆春花的身旁,好像还有一名女子。
所以,温青瑜的目标就是那名女子。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越过喋喋不休的陆爹,直接看向阴影中的温青瑜,嘴角竟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温大人真是费心了。只不过您恐怕问错了人。”
杨禾秀指向陆爹,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道:“温大人若真想寻人,该好好审问是眼前这位陆老爷。”
她看向陆爹,说道:“我自幼长在禹州,是这位陆老爷心生歹意,要拐走我还扬言要将我送进青楼。那日在场的人皆能证明,您若是不信大可以到杨家寻王婆婆来问一问。”
说罢,杨禾秀上前一步,逼视着陆爹慌乱的眼睛,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您如此笃定是我拐走您女儿,莫非是亲眼所见?若真如此,您当时为何不阻拦?还是说,您根本不在乎女儿是被谁带走,只想随便攀咬一个人,好掩盖自己将亲生女儿逼得离家出走的事实!”
“你血口喷人!”陆爹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后退一步,声音都变了调。
杨禾秀重新看向温青瑜,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温大人明鉴。此人企图将我拐卖,还请大人为我做主!”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陆爹颤抖着身形,额上直冒冷汗。
温青瑜依旧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