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包厢烟雾缭绕,酒气熏天。
喝得面色酡红的华服男子,伸手便揽住前来斟酒的侍女腰肢,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衣裳,虎狼之词脱口而出。
侍女吓得浑身一僵,手中的酒壶险些脱手,却碍于他的身份不敢挣扎,只得扯起一抹僵硬的笑。
杨大夫人脸色一沉,眼底闪过瞬间的厌恶,她拿帕子捂住嘴,敛眸避开这不堪的一幕。反观杨宗卿笑着对侍女道:“傅大人赏识你,是你的福气。”
侍女躬身,强颜欢笑道:“是。”
她本就是个清倌,应付这些自然没有红倌人那般得心应手,但对傅昂这种逛惯了窑子的人来说,这就是对他的漠视。
他将手中的酒盏摔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残渣,侍女被吓破了胆,“扑通”一下不留神竟跪在了碎片上,膝盖瞬间渗出血。
傅昂心里头不解气,指着侍女的鼻子痛骂一声:“贱人!你就是看老子官场不得意,看不起老子!”
他说着就要一巴掌扇过去,杨禾秀瞄准时机故意惊叹一声:“不好了,楼下似乎来了一群官兵!”
此言一出,杨宗卿本来抱着热闹的心态,此刻瞬间笑意收敛,眉头紧蹙。
傅昂的手停滞在半空,酒意褪去几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将半敞的窗户一下子推开,杨禾秀见状往退后了几步。
傅昂探出半个脑袋,睁大了双眼,与楼下的男人对上视线。
他登时酒意全散,手舞足蹈,指着他笑道:“哟,温大指挥使!这是干啥呢,你不是护送街游马车吗?莫不是人跟丢了吧?”
闻言,温青瑜抬眼,朝他扬起一抹笑:“傅公子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吧,不知道那封奏折找到没有?若是找不回来,傅公子怕是不好过吧?”
你!”傅昂指着温青瑜,手指微微颤抖,想放几句狠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仔细欣赏了一番傅昂狰狞的脸,嗤笑一声,刻意顿了顿,才慢悠悠补上最后一句:“傅公子可得保重身体。毕竟这顿板子挨下来,怕是三个月都逛不了窑子。”
“温青瑜!”傅昂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血。
温青瑜却已经收回目光,仿佛多看他一秒都嫌脏了眼睛。他转身对属下挥了挥手,语气恢复冷肃:“继续搜。别耽误了正事。”
傅昂眼睁睁看着那些锦衣卫如同潮水般退去,温青瑜自始至终都没再看他一眼。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任何辱骂都让他难堪。
“砰”的一声巨响,他狠狠把窗户摔上,震得整间包厢都在颤抖。
傅昂烦躁地转过身,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再没了半点风花雪月的心思。
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眼神阴鸷地扫过包厢内的众人,最后落在杨宗卿身上,迁怒道:“杨宗卿,这就是你找的好地方!”
杨宗卿心里叫苦不迭,连忙讨好般上前躬身:“傅公子息怒……”
“够了!”傅昂粗暴地打断他,一想到温青瑜那嘲讽眼神和丢失的奏折,他就如坐针毡,“今日真是晦气!”
“本公子还有要事,没空跟你们在这儿耗着!”他甩下一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带着随从匆匆离去,连场面话都顾不上说。
包厢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侍女的抽泣声。
杨宗卿看着傅昂离去的背影,脸色铁青。
他这个主客一走,剩下那些前来趋炎附势之人自然也是不敢过多停留,几乎是一刹那,包厢里就只剩下四个人。
杨大夫人倒是没有过多焦躁,摆摆手先让侍女退下。她站在那里,侧目看向杨禾秀,眼神冰冷:“是你。”
闻言,杨禾秀应声而跪,语气惶恐:“大夫人,六娘不知。”
杨宗卿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面露狐疑之色,悄悄凑到夫人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夫人这是何意?”
杨大夫人没有回应杨宗卿,她一步步逼近,从上而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
她竟然低估了这丫头的心思。
她以为以权势金钱诱惑,寻常女子定然把持不住,即便是后来知晓了傅昂性情阴鸷,也会放手一搏。
毕竟权势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要比生命还重要。
但是她没有想到,杨禾秀不是普通女子。
这般机智聪慧,若是她的女儿,说不定真的会有一番作为。
真是可惜了……一介平民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生得极美,此刻却如讨命的恶鬼,长大了口要将她拆之入腹。蹲下身来,用手指挑起杨禾秀的脸,盯着她的目光阴鸷冰冷:“你或许已经明白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傅家这门亲事,你愿意最好,不愿意……也得给我愿意。”
“你以为耍些小聪明就能翻得了天?别忘了,你的身契、性命,都在我手里。若是乖乖听话,将来在傅家或许还能有条活路。若是不识抬举……”
她凑近杨禾秀耳边,声音轻柔如毒蛇吐信:“城外乱葬岗里,多的是你这样的无名尸首。”
杨禾秀对上她冰冷的双眼,耳边回响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郊外有很多无名尸首……”
那时的六娘还只长到杨无名的腰间,但已经是个鬼机灵,每天都要问他很多问题。
还记得那一天,她盯着大板车上的白布,拖着脑袋问:“爹,你为什么每天都要拉没有头的叔叔,还要将他们拉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杨无名刚将缰绳拉紧,回头瞧着长到自己腰间的六娘,他蹲下身,想了很久,才缓缓道:“郊外有很多无名尸首,他们的家人会托我带他们回家。”
“那爹是怎么知道他们谁是谁家的?”六娘不依不饶,盯着杨无名那双清澈的双眼,她很喜欢看他的眼睛,这样总有一股莫名的心安。
杨无名叹了一口气,干脆坐到她身旁,抬头看着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心中愁绪渐生:“他们的家人会告诉我,身上有什么特质。有的时候也找不到,我就会找了差不多的给送回去。”
六娘疑惑地看向他,扑腾一下站到他面前,义愤填膺:“娘亲说,这是弄真作假!”
“……是弄虚作假吧。”
“不管,就是你做错了!”
良久的沉默,杨无名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轻轻地笑了下:“活着的人只是求一份心中的念想。是真是假,反倒没那么要紧。”
他的目光穿过女儿稚嫩的肩膀,望向天边那抹将尽的残阳,温和而沉静:“这世道,能有个地方埋骨,有人愿意年年岁岁为你烧上一炷香,便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所以爹,你为什么还要去埋那些没有人要的尸骨?”六娘依偎在他的臂膀,扬起小脸问道。
杨无名粗糙的手掌轻轻落在六娘发顶,掌心带着常年被粗绳摩擦的茧子。
“因为他们也曾是别人的念想。”他的声音随着暮色一起沉下来,像远处升起的炊烟。
“也许他们的爹娘还在村口张望,也许他们的孩子还在等着。就算世上再没人记得他们,。”
六娘突然伸手抓住杨无名的手:“那等我死了,爹也会给我找个好地方吗?”
杨无名喉结滚动,将她冰凉的小手裹进掌心。
“爹会先把你埋在心口最暖和的地方。”
他忽然将六娘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肩头。
“等我们六娘活成白头发的老婆婆,爹就去奈何桥头等你,带你跟我和娘亲团聚。”
他的肩膀稳稳托着小小的六娘,如同托住即将升起的月亮。
思绪回笼,杨禾秀看着那双阴鸷的眸子,浑身一颤。
她挣脱了那只束缚自己的手,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夫人恕罪,六娘只愿粗茶淡饭一生!”
杨大夫人冷眼盯着她,反问道:“大富大贵有何不好?”
“非六娘心中所愿,故此不好。“杨禾秀匍匐在地上,她强撑住身子,丝毫不退让。
傅家只会是一个火坑,入了这火坑,此生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禹州了。
杨宗卿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心中烦闷,只道:“她不愿我们再去寻愿意的不就好了吗,这般硬骨头,送过去惹得他不快,又得来寻我的错处。”
杨大夫人突然转头,看着枕边人不在乎的脸,声音尖锐反问:“去哪里找?你现在开罪了姓傅的,我们玥儿嫁过去就是生不如死!”
看着面目狰狞的女人,杨宗卿心中火气更甚,一把拿起桌上的酒盏摔在地上,屋内一片狼藉。
“那能怪谁!若不是那个逆女先招惹了姓傅的,他怎么会上门强迫我定下这门婚事!”
闻言,杨大夫人全然抛弃了往日的端庄,只像是小巷卖菜的泼妇。
她指着杨宗卿的鼻子,怒极反笑,骂道:“强迫?我看你乐意得很啊,你不就是想靠玥儿攀上傅家,又怕丢了名声,才做出这番寻亲的戏码!”
“泼妇休得胡言!你看看你如今像什么样子!”
杨禾秀伏在地上,碎片硌在掌心,渗出血,伤口隐隐作痛。
她却是没感觉一样,看着那对互相撕扯的夫妇,忽然想起杨无名说过的话。
活人求个念想,死人求抔黄土。
可眼前这些人,既不要念想也不要黄土。
他们只要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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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