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思虞在心里暗骂。
她不喜欢这柄剑,非常不喜欢。
掰着手指细数,宵月在她面前总共出现了三回。
第一回在国公府,要了她的命,第二回在山洞,险些要了她的命,第三回在今云楼……
靠!倒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
总而言之,这剑一出,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宵月从哪里飞来不好,偏偏擦过她的鬓角,险些划伤她的脸,直直地从耳畔刺过来。
剑锋袭来,慕思虞心头一慌,下意识后退。发尾被削落的同时,脚下踏空,整个人向后跌去,硬生生摔进身后的河里。
若是一般河水也就罢了,偏偏她身后,是那条传闻中凶险无比的冥河。
“别动!”
顾宁渊脸色骤变,急忙伸手去抓,却只触到半截衣袂,扑了个空。他本意只是想吓吓她,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失足坠入河里。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纵身一跃,随她一同跳了下去。
浪花四溅,河水彻底吞噬两人。
水面之下,潜伏已久的噬魂鱼嗅到香甜的生魂气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它们争先恐后地挤作一团,纷纷张开獠牙,每一只都对这突如其来的猎物势在必得。
宵月周身燃起血光,爆发出骇人的戾气,直冲而去,不过几息,水面便恢复了平静。
暮色渐下,天边晕开一抹霞光。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起无数翻仰的鱼尸,像一条条远航归来的破败小船。
血色从它们身下悄然扩散,随之荡漾的,还有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
待到一切平息,宵月才恢复那副通体月华的模样,没有方才的戾气。剑身微微发颤,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委屈巴巴地悬在冥河上方,找寻它的主人。
良久,水面破出一颗脑袋。
慕思虞咬着牙,艰难地驮着昏迷不醒的顾宁渊,一步步挪上岸。
她小心翼翼将他放平,跪坐在他身旁,双手交握,用尽气力,一下一下地在他胸口按压。
“不会凫水,你跳什么河?”她唇色发白,喘着粗气,“顾宁渊,醒醒!”
水珠沿着湿透的发丝淌淌而下,分不清是冥河水,还是额间生出的冷汗。
彻骨的寒意从周身窜起,冻得她身体发紫,渐渐凝出一层薄薄的冰霜。
她却全然顾不上这些,也顾不上身旁焦急的宵月。
她一把拍开它,不停地揉搓双手,呵出微弱的热气,试图让那双僵硬冰冷的手,灵活一些。
手不能僵硬,绝不能。心底涌上一阵恐慌,手若僵了……
手若僵了,还怎么救他?
她怎么救得了他?
视线逐渐模糊,一股剧痛猛地从小臂传来。慕思虞低头看去,这才发觉,袖臂已然破烂不堪,露出的哪里还算得上是小臂?
那原先白皙的皮肉早已被撕裂,被噬魂鱼啃食殆尽,隐约露出一截触目惊心的白骨。
她蹙着眉回过头,仍然固执地不肯停下手上动作。
鲜血顺着白骨缓缓而下,在顾宁渊胸口的衣襟上,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的红莲。
疲倦之意不断涌来,她的动作渐渐迟缓,只好扭头看向身旁仍在发颤的宵月,虚弱道:“你过来。”
宵月颤颤巍巍地立在她身前,慕思虞一把抓住锋利的剑刃,猛地朝胸口刺去。
疼痛袭来,意识猛地清醒。
按压的动作确实快了几分,可她本就受了重伤,宵月也并非一般仙剑,这柄传说中的仙门邪剑,本性便是吸噬魂力。
没撑多久,她还是倒了下去。
视线彻底陷入黑暗,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身体似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看不清,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阿虞,要我说多少次,你只需在意你自己,旁人的生死,与你何干?”
“师……兄,”她倾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开口,“救救……他。”
之后,她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人在濒死之际,总是会记起那些被遗忘,却又不值一提的过往。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望着年幼的自己踉跄往前跑,摔倒了也不肯停,爬起来继续跑,哭着求前面那对中年夫妻,别丢下她。
她没有家,没有亲人,从小便学会察言观色,习惯怯生生地缩在角落,吃着旁人施舍的饭食。
热的吃,冷的也吃,发霉的馊臭的,狗都不愿意碰的,她也能含泪咽下。
有些是出于善意,有些是源自怜悯,也有些,只是想看看这个可怜的小乞丐,能卑微到哪种地步。
小乞丐靠着这些,靠着一位好心收留她的独居老奶奶,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好在她心底没有任何怨念,有的只是对这个尘世的善意与期待。
从未感受过温暖的人,一旦触碰点点星火,便会不顾一切死死抓住。
若是有人不幸成为这温暖中的意外,哪怕是丢了命,也要将这份意外弥补回来。
记忆逐渐淡去,不知沉睡了多久,慕思虞清醒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身体依旧沉重疲惫,只有喉间的那股苦意,让她知道她还活着。
床畔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聿白面色沉沉,正不厌其烦地端着一个瓷碗,一勺一勺地将碗中灵药喂进她的嘴里。
许是因为先前屡次失败,他的身侧已经堆积了好几只空碗,另一边则悬着几个白玉瓷碗,盛满汤药,被他用灵力细细温着。
见她睁眼,聿白动作一顿,眉间舒展,将药勺轻轻搁回碗中,放置在一旁,“醒了?看来这药总算是灌进去一口了。”
“顾……”想到他与顾宁渊的针锋相对,慕思虞话锋一转,“那位公子呢?”
聿白抬眸,神色冰冷,“死了。”
“死了?!”
慕思虞猛地撑起身子,这一动,刚刚愈合些许的手臂再度撕裂,她痛呼一声,重重摔回软榻,蜷缩起来。
聿白眉头紧蹙,目光扫过再次渗血的手臂,脸色更沉。
他默不作声地端过一碗温着的药,托起她的头,凑到嘴边,“喝了。”
药气扑鼻,慕思虞皱起眉,她怕苦,摇头不肯喝。
“喝完,别逼让我灌你。”
慕思虞抬眸看他,见他毫无退让的意思,只得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啜饮。
她喝了半晌,碗里的汤药却一点没少,聿白见状,轻轻抬高碗底,迫使她将汤药迅速喝下。
热流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与苦意在舌尖蔓延,同时伴随着一股强大的灵力。
身体不再疼痛,甚至无比轻盈。
眼见手臂上的伤口迅速愈合,连半点疤痕都不曾留下,知道她已无大碍,他才松开手,将空碗放置在一旁。
“他是什么人?”
慕思虞垂下眼睫,抿唇不语。
他凝视她半晌,忽然倾身,单膝抵在榻边,俯身缓缓逼近,将她困在床榻一角的方寸之地。
“或者,我该换个问题。”他抬手捏住她的下颔,不许她躲,逼她与他对视,“为何你会带一个阳寿未尽的活人回来?又为何,这个人的体内,会有你的忘川花!”
“还不肯说?”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撤身离开,重新站在床畔,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袍上的褶皱,“那便自己去向师尊解释吧!”
那般平静,那般冷漠,那般疏离。
在他转身的刹那,慕思虞扯住他的衣袂,微微抬眸,眼底含着一层朦胧薄泪,终于开口。
“小白,我……我勾错了魂。”
聿白叹了一口气。他猜到了,在探查到忘川花在那个男子体内时,他便猜到了。
他只是有些恼怒,恼她事事埋在心底,不肯告诉他。
那只手紧紧拽着他,他低头看了须臾,旋即轻轻握住,转身将它放回被褥之下,“不是什么大事,我能解决。往后遇到事情,别逞强,告诉我好吗?”
慕思虞点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他呢?他在哪?”
“在隔壁。”
她掀开被褥,欣喜跳下床,“我去看看。”
“不准去。”
慕思虞瞬间泄了气,讪讪转身。聿白拎起一双鞋,走近蹲下,替她仔细穿好,“现在可以去了。”
见她原地发愣,“不想去了?”
“啊……想的。”
“那还不快跟上。”
慕思虞望着聿白的背影,心头蓦地一悸。
他总是这样,一面让她做这做那,一面又默许她的任性,予她特殊的纵容。
见聿白走远,她连忙收敛心神,快步跟了上去。推开门,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隐约还夹杂着些许的血腥味。
慕思虞心下一沉。
抬眼望去,屋里黯淡无光,唯有推门时涌入的光线。
没有床,没有寻常陈设,有的只是一个被法阵笼罩的牢笼,困着一潭深水。
顾宁渊被关在里面,虚空幻化的锁链将他的四肢死死缚住,水流漫到他的腰间。
水很清澈,依稀还能看见他的身体遍布着一道又一道狰狞的鞭痕。
他淡然地抬眼,看着进来的两人,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笑意,“今日又是什么手段?”
聿白轻笑:“今日她醒了,许你清闲一日。”
慕思虞见状瞪大眼睛,这样摧残,他活得过几日?她的忘川花又活得过几日?
她快步上前,却被聿白一把拉住,“别过去。”
他抬眸望向顾宁渊,“我是答应许你一日清闲了,不过,师尊今日仍想见你。”
只见阵法散去,房间恢复明亮温暖的原貌,聿白拽着慕思虞转身就走。
前往溪雅阁的路,格外沉默。
慕思虞时不时回头看向顾宁渊,见他面色苍白,神情冷漠,忍不住看向他身上的伤痕,想到这一切全是因自己而起,一股愧意在心中蔓延。
抵达溪雅阁,还没走进门,便看见温道溪站在中庭,手握长鞭,神情冷峻,面覆冰霜。
很明显,他在等他们。
“师尊。”
“站旁边去。你,进来。”
顾宁渊抬脚跨过门槛,走了几步,默默跪了下去。
温道溪手中长鞭高高扬起,猛地一挥,狠狠劈向他的后背。
慕思虞被惊得一抖,长鞭不断扬起又落下,鞭痕纵横交错,覆盖了顾宁渊整个脊背。
一道,两道,三道……
他的衣衫被撕得粉碎,每一鞭子打下去,便落下一道狰狞的血痕,皮肉应声外绽,鲜血不停地渗出来。
他却一声不吭,生生受着。哪怕痛到发颤,也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慕思虞眉头紧锁,“师尊……”
“退下!!”
又一道鞭狠狠落下,顾宁渊始终一言不发。
慕思虞心有不忍,悄悄扯了扯聿白的衣袖,聿白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别怕。”
“……”
眼见求助无望,她只好闭嘴。
温道溪从未动过如此大的怒,他打了很久,跪在地上的人始终一语不发。
慕思虞站在侧面,她能清晰地看见挥下的每一道长鞭,甚至连溅起的血沫哪一滴落在他的衣衫,哪一滴溅到他的脸上,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良久,似乎是打得累了,温道溪沉着脸,把鞭子摔在一旁,厉声喝道:
“滚出去。”
顾宁渊默默将褪到腰间的外袍重新拉回,遮住一背的血痕,俯首叩地。
“弟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