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茶楼。
忽闻“啪”的一声脆响,一方惊堂木重重拍下,惊得鸟飞鱼跃。
平静的湖面顿时应声泛起涟漪,层层叠叠向外扩散。
“那一日简府之中,是何等的惊心动魄!但见那简老爷立于人前,本是谈笑风生,谁料转眼之间,竟化作青面獠牙、黑气缠身的魔物!众人吓得是魂飞魄散,正这千钧一发之际,忽闻一声长啸震云霄,裴少侠凌空而至,但见他不过三招两式,竟已将那骇人魔怪斩于剑下!”
台下的客人悄声问同桌人:“裴少侠是何人?”
“裴少侠你竟不知?如今话本里最当红的主角便是他。”同桌人面露诧异,仰头朝南边的方向示意道,““离这儿约一日路程的玄云门,你可听说过?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剑修大派,裴少侠,便是玄云门钦定的下一任掌门。”
“原来是他,玄云门的裴川,那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说书人并未等他俩说完,继续讲道:“可这魔物虽死,邪气未消!在场众人但觉一阵腥风扑面,竟纷纷倒地昏死。此时您再瞧那天象,陡然间天象骤变,狂风呼啸,云层之中竟飘飘然降下一人!”
二楼,雅间。
“客人你们点的茶香鸡来咯!”小二推开房门,将一锅放在餐桌正中央,还能听到锅中咕嘟冒泡的声音。
他揭开锅盖,热气裹着浓郁肉香扑面而来。
谢元拿起筷子,抬眸瞥向身旁的裴川,道:“喏,这不正是在说你呢。”
裴川未作回应,安静地捧起茶杯。
他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碎,仿佛楼下的喧嚣与他毫无干系。
沈灼却兴致勃勃,侧身倚向窗边,看着说书人讲得神采飞扬,听得入神。
只听那说书人朗声续道:
“来的是一位白衣仙子,衣带当风,宛若惊鸿。原来她本是天界仙姝,被那简老爷使奸计封住仙力,囚在府中。今日魔物伏诛,封印自解,仙子脱困,特来寻那恩人。”
“这一看,可了不得!仙子见裴少侠眉目如剑、气宇轩昂,顿时芳心暗许。裴少侠抬头一见仙子,亦觉清丽绝伦,与世间俗辈大不相同。然则,他手握玄云门掌门之责,肩扛苍生安危,怎敢耽于儿女私情?纵有心动,也只能硬生生压下。”
“仙子有意逢恩客,少侠无情负芳心。究竟这桩仙凡奇缘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那惊堂木再一拍响,裴川手中的茶杯也被捏碎。
他冷声道:“胡说八道。”
楼下说书人正拱手讨赏,满堂宾客喝彩不绝,铜钱碎银落入盘中,叮当作响。
无人知晓,他们津津乐道的故事主角,此刻正坐在楼上。
谢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中白玉扇摇得欢快:“裴青天又何必动怒?人说书先生将你夸得英明神武,还平白得了一段仙缘,岂不美哉?”
沈灼也将目光从说书人上收回,落向桌上那锅茶香鸡,道:“师兄,民间话本三分真七分假,只为博人一笑,当不得真。”
裴川没说话,将手中的瓷片搁在桌上,又取一只新杯斟茶。
谢元看热闹不嫌事大,扇子摇得越发起劲:“那日在场女子唯有宋姑娘一日,那仙子的原型莫非……”
裴川一记冷眼扫过去,成功让谢元把后半句调侃咽了回去,只是脸上的笑意却更明显。
倒是坐在裴川另一侧的宋烟笑了笑道:“谢公子,还请口下留情,莫要连我也打趣了。”
桌子不小,沈灼直接站起身,取来公筷往茶香鸡中一探,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鸡腿肉。
那鸡肉炖的酥烂,皮上油亮欲滴,才刚离锅,大半肉块便已从骨头上滑脱,最终他只夹起一块光溜溜的骨头。
他四下望了一圈,干脆拿起汤勺,将那块完整的鸡腿肉盛起,放入目不能视的宋烟碗中。
“宋姑娘尝尝,我和裴兄最爱这家的茶香鸡。”
“多谢沈少侠。”
谢元长臂一伸,也夹了块鸡肉放入碗中:“沈道友怎么一会叫裴兄,一会儿又叫师兄的。”
沈灼一愣,他还真没留心。
这家店就在玄云门山脚下的镇子里,也是他与裴川上一世最常光顾的店,前世习惯使然,叫他下意识脱口而出“裴兄”二字
“小灼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不等沈灼想好说辞,裴川已先一步呛声道,“倒是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谢元又夹了一块鸡肉道:“什么叫我怎么还在这里?”
裴川蹙眉道:“这已快到玄云门地界,你就没自己的事要做?”
“当然有,我要找我师父,”谢谢元咽下口中鸡肉,语气坦然,“如今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枚玉佩,我自然得跟着宋姑娘。”
“玉佩怨气未除,宋姑娘还是暂居玄云门更为稳妥,若再生异状也便于应对,”裴川未展,“你难道也要一同留在玄云门?”
谢元两口吃完,放下筷子:“未尝不可。”
“未尝不可?”裴川的眉头皱得更紧,“玄云门乃清修之地,不接待外客长住。”
谢元像是恍若未闻,反而将身子往后一靠:“师兄此言差矣,我怎算外客?”
“你非我玄云门人,凭什么叫我师兄?”
谢元朝他暧昧地眨眨眼:“我随小灼叫的。”
“啪”的一声,第二个茶杯紧接着在裴川手里应声碎裂。
“强词夺理。”
沈灼正埋头吃得香,直到听见自己的名字,才从碗里抬起眼,瞥了瞥争执的两人。
真不明白这两人怎么一言不合又杠上了。
罢了,横竖劝不住,这茶香鸡味道正,还是多吃两口实在。
“别生气嘛师兄,我开玩笑的,”谢元晃着扇子,轻快道,“前两日我便向玄云门递了拜帖,你们掌门师父已回信应允了。”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封素笺,放在桌上。
信纸上印着玄云门的云纹暗记。
裴川没有打开素笺,但见师父已经应允下来,他也不好再多言。
他只能冷声刺道:“你怎么不回自己家?玄云门清寒简陋,只怕谢公子住不习惯。”
“哎,清寒又何妨?小时候我跟着师父还风餐露宿过,怎会嫌弃玄云门清修之地?”谢元笑眯眯地接下裴川的挑刺,“再说我家远在无忧谷,既已出谷,除非再度归隐,否则是回不去的。”
"哼,"裴川冷哼一声,“没家可回,倒真可怜。”
谢元顺口就接:“可不是吗?幸好还有玄云门诸位师兄师弟疼我。”
裴川懒得再理他,省得他又顺杆而上越说越来劲。
他转头对着沈灼嘱咐道:“你带宋姑娘先回玄云门,近日镇上似有异事,我前去查探一番,解决之后再回。”
沈灼应下:“师兄放心,我们定平安返回,你自己多加小心。”
宋烟也轻声道:“裴川哥,万事谨慎。”
裴川“嗯”了一声,望向宋烟黑气褪去又重显空洞的双目:“此处距玄云门尚有一日路程,还要辛苦宋姑娘。到了门中若有任何不便,尽管同小灼说,不必客气。”
“好,裴川哥不用为我费心,”宋烟稍作停顿,问道,“只是,我还有一事想问。”
“但说无妨。”
“那日在简府,裴川哥曾说灭门凶手另有其人,”宋烟循声转向裴川的方向,“裴川哥准备何时告诉我真凶是谁?”
自那日之后,裴川便再未提起此事,只以此为由请宋烟暂居玄云门,也好将玉佩置于他们视线之内,以防再生变故。
可他始终未说出凶手是谁。
此刻亦然。
裴川手指轻叩桌子,只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时机若至,我自会相告。”
宋烟却不愿就此放下,追问道:“那何时算是时机成熟?”
裴川想了想道:“至少等到玉佩上的怨气不再如此浓重之时。”
“可若怨气始终不散,裴川哥就一辈子都不告诉我了吗?”
“天意自有安排,”裴川摇摇头,“但不能由我说。”
宋烟不再言语,默然低头,小口吃着碗中的鸡肉。
沈灼取来公筷,低声问了她几句,又为她添了些菜。
他放下筷子后,看了看不再开口的裴川,心中疑窦丛生。
裴川并非畏首畏尾之人,更非故弄玄虚之辈。
他如此讳莫如深,究竟凶手是何人?他又为何不能说?
裴川对上他的视线,抬起筷子,淡淡道:“继续吃吧。”
楼下的说书人又再度拍响惊堂木,又一段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娓娓道来,才子佳人的故事引得楼下宾客喝彩不断,叫好声阵阵如潮。
沈灼望着开向楼外的窗户,正好能看见茶楼外的潺潺河水。
阳光洒在粼粼波光上,碎金万点,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一艘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船娘唱着软糯的小调,歌声随水波荡漾开来。
越过这条河,再往深处去,便是层峦叠嶂,云雾缭绕其间,玄云门正坐落于此中。
沈灼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筷子。
沈灼想,倒是许久未曾回来了。
这茶香鸡就是吃一口馋三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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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茶香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