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冕自万年历劫中苏醒,眼底是看透纪元轮回的漠然。身为创世神,他执掌万物法则,一眼便能看穿所有生灵的命运轨迹——从诞生到消亡,从因果到轮回。
唯有两种存在例外:天命所归之子,以及与创世神命运相连之人。前者万年难遇,后者......万载以来,从未出现。
然而此刻,他抚上心口,那里空落落的,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历劫归来的记忆一片空白,唯有这蚀骨的空茫提醒着他,在遗忘的彼岸,定然遗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凡间......”他喃喃自语,冰冷的声音在神殿中回荡,“有东西在等本座。”
神识如潮水般涌向人间界,扫过山河万里,掠过众生百态。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南境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
那里,有一道命运轨迹,他竟看不透。
不是天命之子的璀璨夺目,也不是宿敌的阴晦诡谲,而是一片混沌的虚无,仿佛被什么力量硬生生从命运长河中抹去。
有趣。
玄衣翻飞间,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云端。
白石村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时近黄昏,炊烟袅袅。
由柴房改建的村塾里,砚尘正在教孩子们识字。他坐在窗边的旧书案后,大半张脸隐在渐暗的光线里,只能看见清瘦的下颌轮廓和执书时微微泛白的指节。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即便带着久病所致的沙哑,也依旧平和从容。底下的七八个村童摇头晃脑地跟着念,偶尔有调皮的眼珠乱转,偷偷去瞄先生隐在暗处的脸。
那些狰狞的疤痕初看可怖,但孩子们早已习惯。先生虽然模样吓人,性子却极好,从不打骂,至多用戒尺轻点桌面,温声提醒一句“专心”。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念到“藏”字时,砚尘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肺腑间熟悉的刺痛感袭来,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手边的粗陶碗,抿了一口深褐色的药汁。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三年了。
从万丈悬崖坠落,被下游的村民救起,到如今隐姓埋名在这偏远村落教书度日。前尘往事,都该随着那张毁去的容颜,一同埋葬了。
这里很好。没有云海仙宫的清冷,没有宗门内的勾心斗角,更没有那些曾经敬仰、后来却充满鄙夷的目光。只有质朴的村民,天真的孩童,以及这一室混杂着墨臭和药味的宁静。
他几乎快要说服自己,霁尘仙尊已死,活着的只是砚尘先生。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孩童们的诵读声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他垂下眼睫,浓密却失了些光泽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就在这时——
村塾内的光线毫无预兆地暗了下去。
不是日暮西沉的渐暗,而是一种突兀的、带着实质重量的昏暗。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村塾笼罩其中。风声、蝉鸣、远处的犬吠,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学童们的诵读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吓得缩起了脖子,惊恐地望向门口。
砚尘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
一种久违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警惕感,如同毒蛇般沿着他的脊背缓缓爬升。这感觉......是三年前修为尚在时才会有的灵觉预警。
他缓缓放下陶碗,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那扇半开着的木门。
逆着最后一丝天光,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口。
玄色的长袍无风自动,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来人的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如渊,仿佛蕴藏着宇宙生灭的轨迹。
那是真正属于至高存在的眼神,冰冷,漠然,视万物为刍狗。
砚尘的心脏猛地一缩。
不是因为他显而易见的强大,而是因为......
那双眼睛......
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尤其是那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像极了......
不。
不可能。
他立刻在心里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阿弃已经死了,死在他的怀里,是他亲手合上了那双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睛。
尸骨无存。
这是他三年来,用每一个病痛缠身的日夜,反复确认的事实。
定是旧疾缠身,产生了幻觉。砚尘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
玄冕的目光淡淡扫过这间简陋得近乎破败的村塾,掠过那些吓得瑟瑟发抖的村童,最终落在窗边那个唯一坐着的人身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一个凡人。
而且是一个生机微弱、病气缠身、容貌尽毁的凡人。
如此蝼蚁,本该引不起他丝毫兴趣。然而方才在云端,就是从此人身上感应到了那片连他都无法看透的迷雾。
更奇怪的是,此刻亲眼见到这人,心底那空落落的感觉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清晰了。
他迈步走进村塾。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规则的节点上,让这凡俗的空间都产生了细微的扭曲。
学童们集体向后缩了缩,大气都不敢喘。
砚尘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威压,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想要起身行礼。
“不必。”
冰冷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玄冕已然走到案前,距离近得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属于混沌初开时的古老气息。这与砚尘周身萦绕的药味和凡尘俗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砚尘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带着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砚尘垂下眼睑,避开那过于压迫的视线,将微微颤抖的手缩回袖中,用嘶哑的声音恭敬道:
“这位仙长。陋室塾学尚未散,不知仙长驾临,有何指教?若是寻人......”
“指教?”玄冕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嘲弄,“你这地方,有何值得本君指教之处?”
话语刻薄至极,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
砚尘袖中的手无声地收紧,脸上却依旧平静:“仙长说的是。乡野陋室,确实污了仙长的眼。若无事,还请......”
“你的声音,”玄冕再次打断他,目光依旧锁定在他脸上,“方才在外面听着,尚可。”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更像是对一件物品的评价。
砚尘微微一怔,低声道:“多谢仙长谬赞。”
玄冕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漠然之下,似乎有什么在翻涌,却又终究归于空茫。
村塾内陷入死寂。
玄冕的指尖在袖中微微一动。他再次尝试看穿这个凡人的命运,然而结果与之前一般无二——一片混沌,一片虚无。这不是寻常的命运轨迹,更像是被什么力量硬生生从天道中抹去了存在。
一个乡村教师,为何会有这般诡异的命格?
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他的目光细细扫过砚尘脸上的疤痕。那伤痕狰狞可怖,似是烈火灼烧所致,但细看之下,又隐隐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半晌,玄冕忽然开口,问出了一个让砚尘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问题。
他微微俯身,拉近距离,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眸牢牢锁住砚尘试图闪躲的视线:
“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砚尘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楚让他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仙......仙长......”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您......您定是认错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侧过身,将自己那半边布满狰狞疤痕的脸颊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看,我这副模样,若当真见过,您怎会忘记?
“小人......自幼生长在南境山野,几年前遭遇山火,家人俱亡,侥幸活命却落得这般模样......”他语速缓慢,带着乡下人特有的笨拙,“后来辗转流落至此,蒙村长收留,在此教书已有三载。”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继续道:“小人此生从未离开过南境,今日得见仙颜已是三生有幸,怎敢高攀......”
他始终不敢直视玄冕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只将目光死死钉在对方那纤尘不染的袍角上。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等待着审判。
玄冕沉默着。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几乎将身躯弯折到地面的凡人,眼底的探究并未因这番合情合理的说辞而消散。
他看出了对方的恐惧,看出了那深入骨髓的卑微,这一切都如此真实。但方才那一瞬间,在那双黯淡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震动,却没有逃过他神祇的感知。
那不是单纯的恐惧。
而且......
玄冕的视线扫过砚尘脸上那可怖的疤痕,落在他因低头而露出的、布满病态青筋的脖颈,最后定格在他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的手上。
“是么。”
良久,他才淡淡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无波,却让砚尘脊背沁出冷汗。
村塾内的死寂几乎令人窒息。孩童们吓得挤作一团,连啜泣都不敢发出。
这凝滞的气氛被玄冕下一个细微的动作打破。
他忽然动了动鼻翼,目光再度聚焦在砚尘身上:
“你身上的药味,”他的语气依旧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积年沉疴,肺腑尽毁,阴寒入骨。凡间草药,不过是徒增痛苦。”
砚尘心头猛地一紧。
他......竟然只是凭借药味,就如此精准地道破了他的伤势根源!这伤势确实非同寻常,乃是当年散功后又被重创,坠落悬崖时被阴煞之气侵入骨髓所致。三年来,他试尽方法也只能勉强压制,眼看着身体一日日衰败。
这位“仙长”的眼力,竟恐怖如斯!
“是......是有些旧疾。”砚尘不敢否认,声音微弱,“皆是命数......劳仙长挂心。”
“挂心?”玄冕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峭,“你未免太高看自己。”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冰棱扫过砚尘残破的身躯:
“本座只是不喜这死气,污了此间清静。”
话语如同浸毒的鞭子,抽打在砚尘千疮百孔的自尊上。他身子晃了晃,脸色惨白,最终只是低声道:“是......小人罪过。”
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玄冕心底那丝莫名的烦躁不减反增。他不再看砚尘,转而扫视这间破旧的村塾:
“你就在这种地方,”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教这些蒙昧稚子?”
砚尘沉默片刻,轻声道:“糊口而已。”
“糊口?”玄冕重复道,目光再度落回他身上,“以你这般残躯,所得几何?够你买药,还是够你果腹?”
这话问得极其残酷,彻底撕开了砚尘勉强维持的体面。
砚尘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陷掌心:“村民良善,时有接济。况且......教书育人,亦能静心。”
“静心?”玄冕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对着这群顽童,在这漏风漏雨的破屋里,拖着你这副朝不保夕的病体,谈何静心?”
他向前踏出一步。
无形的威压骤然倍增,如同整个天穹塌陷,压在砚尘心头。
“还是说——”玄冕的目光锐利如冰锥,死死锁住砚尘闪烁的眼眸,“你隐匿于此,是另有所图?”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彻底隐没在山后,昏暗的村塾内,只剩下两人无声的对峙。
砚尘垂下头,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苦苦维持的平静生活,彻底结束了。
而这个看不透的命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