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筋动骨一百天,学校的课却一天不等人。林樊吊着胳膊出现在校园里,脸上的淤青不见好,脸色也不似之前,像是没有被太阳晒透。
金虹没有参加考试,林樊曾给他打过电话,想要劝劝他,或许可以复读,哪怕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但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这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反倒是贾仁禄,对于自己当时没有能够亲眼看到跳楼盛况这件事,耿耿于怀。
每当林樊出现在贾仁禄的班级时,对方也总是用着玩昧的语气,扯着嗓门开玩笑。
“我跟你们说,那个谁啊,也就是看见下面已经有了急救垫子,才往下跳,要不然他才不敢!”
“林老师啊,也就是你,自作多情,多管闲事,你看看他也没来感谢你吧!?”
林樊受伤后精力不济,再加上最近烦心事越来越多,也只能苍白无力地制止,“积点口德吧,闭上你的嘴。”
“我就说,我偏要说!胆小鬼,死同性恋!恶心!”
林樊实在不明白,明明已经都快是成年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呢?
他忽然想起来跳楼前,金虹所说的话。
于是,他不顾自己作为老师的脸面,质问道:“你这样着急的证明自己,莫不是在欲盖弥彰吧?”
此话一出,班级瞬间安静下来,大气不敢喘一口。
谁知,贾仁禄丝毫没有听出好赖话,“诶,林老师,你对他这么好,不会你也是那个吧?”
“还是说,你有恋丑癖?”
全班再一次哄堂大笑,林樊只觉得很悲哀,为什么现在的孩子像是没有同理心一样呢?
贾仁禄,简直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贾仁禄,你马上也要18岁了,”他声音疲惫,“你们都有成年了,不管走哪一条路,我希望你们都能走正道。”
贾仁禄瘪瘪嘴,“我肯定是走正道啊,难不成也去走后门吗?”
林樊没再应他,只是尽力将学生们的注意力全都拉回课堂。
幸好,这样气人的日子,在暑假中得到暂停,林樊得以在家静养。
除了养伤,他还常常坐在阳台前,看着苏斯昂买回来的玫瑰。
上次他只是随口一说“阳台很空”,对方就记在心上,特意去花卉市场挑回一盆又一盆玫瑰花。
本来自己想要求婚的,现在只能搁置了。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
他们真的能长久吗?
拇指无意识地去摩挲着无名指根部,那里戴着苏斯昂今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一对素圈戒指。
镶着细碎的钻,不张扬也不昂贵,但他很喜欢,也很满意。
他抬起手来,对着阳光仔细地描摹着戒指的模样,在手上闪闪发光。
真好,幸好右手没残。他想。
康复训练也没有停过,他仍想尝试着重新拿起吉他。
直到第二次去复查,他跟医生说了最近的状况。
医生先是叹了口气,指着片子讲到:“你这个,韧带断裂,已经出现tfcc症状,再加上那钢筋当时划得挺深,恐怕还跟神经有关系……”
林樊一听,慌了神,“那……咳咳,您的意思是,我的左手是不是就废了?”
“倒也不能这么绝对……”
“我……”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声音和手一起发颤,“我还是一个吉他手,就是……现在这种状况,我还能继续……上台演奏吗?”
“不绝对,但最好不要。”
此话一出,林樊彻底哑声,像是被一锤定音。
“最好不要”这四个字,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嘴巴中也下意识地轻声呢喃,“最好不要……最好,不要……”
苏斯昂搂住他,轻轻的一遍遍捋着后背,“医生也说了不绝对,没关系,我们好好养,一定能好。”
林樊只是下意识点头,心里却反复响着另外四个字:不会好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试一试,想要看看这个“不绝对”,到底还有多少余地。
可结果,真的就像医生所说的一样,他左手根本不听使唤,按弦按不准,也按不紧,声音又飘又散,抖得不成样子。
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再再一次!
他不想放弃乐队,更想要给自己一个机会。甚至他觉得自己拾不起吉他,苏斯昂也会对他失望,迟早也会离他而去。
直到将指腹重新磨出茧子,可依然没有用,手连带着手臂抖得越来越厉害。
立秋后的秋老虎,依然可怕。
听着窗外聒噪的知了声,让他心中更加烦闷。
他已经在琴房中呆了一下午,自从中午笑眯眯地跟苏斯昂视频完后,他自己的午饭也没吃,就一头扎进琴房。
苏斯昂不让他弹,可他想要快一些恢复,他要回乐队,他不想去做老师了。
做老师好累,身心疲惫。
冷风吹在皮肤上,带着些湿气,让本就还没恢复好的左臂,连带着左手,又疼又痒,难受得钻心。
他将吉他往前一推,哐啷一声,就砸在地上。
“为什么总是不准!”
左手止不住地抖,甚至将右手压上去都按不住。
眼泪无声地在脸上滑落,又滴在手臂上,冰凉一片,让他稍微拣回理智。
他俯身将地上那把吉他又抱起来,抱在怀中,慢慢缩在墙脚。
昏黄的光线从阳台透进来,却只能够亮他的脚尖。
明明天还没有黑,明明也没有拉窗帘,为什么整个屋子这么暗呢?
…………
当苏斯昂打了很多遍电话,依然无应答后,他的心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他定位到手机,还在家里。
人会不会也在家里?只是睡着了?没有听见?
他问遍所有林樊可能联系的朋友,谁都没有见过他。
他觉得,只在手机中装好定位,已经远远不够了。
他想要将人拴住,拴在身边,他要将家里都装好摄像头,每一处角落。
最近,尤其是每天晚上,苏斯昂下班后,林樊说得话越来越少。
每一次问他,都用同一个借口敷衍:有点累。
谁会信?可没办法,林樊自己关上心门。
苏斯昂只能一扇一扇地硬闯,一间又一间地翻找。
空的,空的,全是空的。
直到推开琴房到门。
他将那个脆弱至极的林樊,找了出来。
昏黄的光线拉着长长的影子,却也止步于林樊的脚边,将他整个人都隔绝在光明之外。
听到动静,林樊从怀中将头抬起来,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涌出。
他的声音沙哑又绝望,“苏斯昂……怎么办?我弹不好琴了……我弹不了吉他了……我的手坏掉了。”
空调温度太低,他又太久没出门,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苏斯昂在他脸上看见一片死灰,“没关系,没关系,弹不了就不弹。”
林樊露出慌张神色,一把搂住对方的脖颈,猛摇着头,“不,我想谈!我要谈!我不要分手。”
“不分手,没事的樊樊,没事的,”苏斯昂抬手为他抹去眼泪,“你唱歌也好听啊,你可以做主唱的。”
“主唱是杨哥……我,我只是想要弹好吉他……”
谈好恋爱。
他的眼泪像是流不尽一般,“怎么办啊苏斯昂,我还想靠它吃饭的……”
“别哭,别哭,没事,我养你好不好?我养你。”
林樊没有回应,只是盯着苏斯昂的脸,任凭自己的泪珠顺着泪痕不断落在对方手中。
今天,苏斯昂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将黑眼圈遮住大半。
年纪轻轻,又这么能干,长得又不赖,还有钱。
苏斯昂以后,会不会听他妈妈的话,跟自己分手,然后去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子呢?
“说话呀,樊樊?”苏斯昂见他不应声,又急切地问着,“我养你好不好?”
“你养我一时,你能养我一辈子吗?”
“我可以,我能。”
林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垂下眼睫,将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珠拦截下来。
我凭什么要你养我一辈子呢?我是人,又不是小猫小狗那样的宠物。
日子看似和以前一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周末将他送到乐队小屋,他会笑着跟自己说晚上见,等到晚上去接他,却发现他有时候早就已经到家。
苏斯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什么都不说。
他也知道,一切都是林樊自己勉强营造出来的轻松感。
他想要打破这份平静,却又不忍心,怕辜负了林樊的一片苦心,怕给他加重心理负担。
可以前的林樊,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直到九月份初,已经开学的某一个晚上,苏斯昂朦胧中听见身旁的人坐了起来。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就看见林樊坐在床沿,一动也不动,只是发呆。
“樊樊。”苏斯昂轻声喊道。
林樊吓了一激灵,像一头惊慌的小鹿,茫然不知该去哪里躲。
“怎么了?”苏斯昂也坐起来,靠过去。
林樊笑着摇了摇头,忽然想到晚上对方应该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于是又收起笑容。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开始睡不着觉了呢?
“有点失眠。”他又转回身躺下,“别担心。”
苏斯昂将他搂在怀中,下巴抵住他的发顶,“真的没事吗?”
林樊就在怀中艰难地晃着头,闷声道:“真的没事,睡觉吧。”
他感受到对方的手在自己的后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小时候,奶奶拿着扇子哄着他睡觉一样。
一时之间,他的情绪突然坏掉了,眼泪无声地涌出,很快就将苏斯昂的睡衣洇湿。
“苏斯昂,怎么办啊……”
“我的手坏掉了,它好不了了,我也弹不了吉他了……”
“怎么办啊,苏斯昂……怎么办?”
苏斯昂也没有办法,只能一遍遍安慰着他,“会好的,肯定会好的。”
“好不了了……它好不了了!”他闷声嘶喊。
“你送我的拨片,我……我都还没有在台上用过……我用不到它了,我的手坏掉了呀……”
他从怀中抬起头,在黑暗当中望着苏斯昂那一双深邃的眼睛。
“我弹不了吉他了,苏斯昂……你还会喜欢我吗,还是我的头号粉丝吗?”
“别这样,别这样好吗,樊樊?”苏斯昂将他搂得更紧,“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完整的你,而不是你身上的某一个部位,或者某一个特质。”
“我会永远是你的头号粉丝,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苏斯昂的吻落在他的额头,“我相信你的手,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也要相信。”
“不哭了,好不好?”
林樊应了一声“好”,可仍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心中却在想——吉他也是我的一部分。
第二天,他依旧像是没事人一样,跟苏斯昂嬉皮笑脸,任凭对方给自己按摩手臂。
也终于,重新在学校中见到了金虹。
林樊只是远远地朝对方笑了笑,没有过去。
换在以前,他肯定会过去的。
过去关心一下对方的伤势,叮嘱他今年好好努力、早日脱离苦海。
可他不想这样做了,他不想再与对方扯上任何关系了,因为目前,他好像连这份工作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甚至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暇顾及,还怎么去治愈别人呢?
没有办法,毕竟他唯一可以依仗的特长,被自己亲手毁掉。
就算是天塌下来,他还是要上课备课……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进入了一个死胡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了。
金虹看着他,也扯了扯嘴角,似乎想上前来,最终却也停住脚步,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挪动步子。
再一次听到金虹的消息,是在立冬的几天后。
金虹还是死了,在家中割腕自杀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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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