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暖与沈聿明于河边低声交谈,气氛逐渐松弛融洽之时,他们并未察觉,在不远处的树影下,另一道身影已静静伫立了片刻。
宋言川手中拿着向暖方才随意脱下的薄外套,目光落在河边那对并肩而坐的男女身上。月光勾勒出他们显得异常和谐的剪影,低语声随风隐约传来,虽听不真切,却足以让人感受到那份不寻常的静谧与默契。
他看着她侧头对沈聿明露出的笑容,那是在友人面前才会有的放松,却又似乎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宋言川的眼神逐渐变得深沉,镜片后的眸光复杂地闪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其中翻涌,让他的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缓缓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但最终,那紧握的拳头还是慢慢松开了,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夜风里。
他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神情,迈步走了过去。
“夜里山里凉,风也起了。”宋言川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打破了河边的二人世界。他自然地走上前,将手中的外套轻轻披在了向暖肩上,动作体贴而熟稔,带着朋友间应有的关怀。
向暖微微一怔,拢了拢外套,抬头对他笑了笑:“谢谢言川。”
宋言川很自然地在之前周以安坐过的那个空位坐了下来,位置恰好在向暖和沈聿明之间,形成了一个新的三角。气氛有瞬间微妙的凝滞。
沈聿明目光从鱼漂上移开,侧头看了宋言川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对他的加入并不意外。他率先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语气是纯粹的学术探讨:“听云经理提起,宋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也是光伏材料?”
宋言川推了推眼镜,迎上沈聿明的目光,态度谦和却并不怯场:“是的,沈董。目前主要集中在新型钙钛矿材料的光电转换效率优化和稳定性研究方面,算是基础应用领域。”
“钙钛矿……”沈聿明沉吟道,表现出真正的兴趣,“这是下一代光伏技术的关键方向之一。听说斯坦福的S教授课题组最近在叠层电池的界面钝化上有了新突破?”
“沈董果然关注前沿动态,”宋言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棋逢对手的亮光,“是的,他们采用了一种新型的二维材料作为钝化层,显著提高了器件的长期工作稳定性。不过,其大规模制备的工艺和成本依然是产业化的瓶颈……”
两人就此展开了对话,从材料缺陷谈到制备工艺,从实验室效率谈到产业化成本,语速平稳,术语频出,内容迅速深入到非常专业的领域。向暖在一旁听着,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基于她工作层面的见解,但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听着两位不同领域的佼佼者进行着思维碰撞。
这场对话理智、冷静,充满了学术和商业智慧的火花,表面上波澜不惊,却又隐隐透露出一种无形的、基于专业领域和认知层面的较量。沈聿明欣赏宋言川的学术扎实和清晰逻辑,宋言川也讶异于沈聿明对技术细节的深刻理解和前瞻视野。
然而,在这专业的交流之下,似乎又潜藏着另一层未曾言明的、与在场某位女士相关的微妙张力。
就在这时,营地那边传来了季甜甜清亮欢快的喊声:“铮铮!言川!沈董!泡面煮好啦!至尊豪华加蛋加肠版!再不回来吃,面要坨啦!”
这场专业讨论瞬间被打断。向暖刚才就没吃多少,这会儿确实饿了“来了来了!”她立刻站起身,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对着河边两位男士笑道,“两位技术大佬,学术研讨会暂停一下?”
宋言川也站起身,对着沈聿明礼貌颔首:“沈董,那我们先过去。”
沈聿明微微点头:“你们先去。”
他看着向暖和宋言川并肩朝着篝火温暖光亮处走去的背影,她的笑声清脆地传来,正和宋言川说着什么。那身影渐渐融入友人群的热闹之中。
河边转眼间又只剩下沈聿明一人。鱼竿依旧静立,水面波澜不惊。他独自坐在昏暗中,周遭的寂静瞬间被放大,与不远处的欢声笑语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并没有立刻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鱼漂上,而是任由目光停留在远处那簇跳动的火光和模糊的人影上片刻。方才与宋言川对话时的那种智力交锋的快感渐渐褪去,一种更难以捉摸、却更沉甸甸的情绪悄然浮现,像河底的淤泥,被无形的钩子翻搅起来。
那份热闹和温暖,从来就不属于你。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瞬间将他拖入了记忆的深渊。
那是他被收养的第五年,刚满十岁。家里的弟弟出生了。从此,养母眼里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有一天他背着捆好的水稻走到院里,无意中听见养母压着嗓子对养父抱怨:“……就是个白吃饭的累赘!现在有了亲生的,还留着他干什么?找个由头送走算了,别在他身上再浪费一分钱!”
他当时吓得浑身冰凉,从那以后,他发了疯一样地干活,抢着做最脏最累的活,努力考出最好的成绩,笨拙地想去讨好,试图证明自己“有用”。但换来的,只是养母更加嫌恶的眼神和“别挡道”的斥责。
直到他初中那年,一场意外,弟弟的脚落了残疾。养母的怨毒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她指着他的鼻子尖叫,骂他是“扫把星”、“瘟神”,说“为什么倒霉的不是你?!你就该替你弟弟受罪!你怎么还不去死!”。那些恶毒的诅咒,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年幼的心上。而一向对他还算和善的养父,也只是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最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后来,他就被送到了遥远的寄宿学校。他几乎是跪着求养父,求他至少供自己读完高中。他记得养父复杂而疲惫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从那以后,他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了。他拼了命地读书,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像一株在悬崖石缝里挣扎的野草,靠着那股不甘和狠劲,硬生生为自己劈开了一条血路,才终于走到了今天。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漆黑的水面,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淡淡自嘲的弧度。或许,他这样的人,本就更适合这样的独处,而非置身于那种过于明亮温暖、会将他所有不堪照得无所遁形的热闹之中。那只会提醒他,他与之隔着多么遥远的、无法跨越的距离。
夜风更凉了些,他独自一人,守着钓竿,也守着这片突如其来的寂静,心思沉静下来,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难以捉摸,更加深不见底。
翌日清晨,沈聿明已提前离开。其余人也收拾好行装启程返城。返程的车上,柯柯戴着耳机在后座沉沉睡去,向暖则偏头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目光有些出神。开车的宋言川从后视镜里注意到她游离的状态,温和开口:“睡一会儿吧,昨天睡得很晚,路上正好补补觉。”
向暖闻声回过神,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那我更得打起精神陪宋老师攻坚克难了,可不能睡。”
宋言川眼底漾开清浅的笑意,顺着她的话问:“审计的事情,眼下总算告一段落了吧?接下来压力应该会小一些?”
“嗯,”向暖点头,“集团有新项目的计划,我被调进项目组了,后期……大概就不在资金部了。”
“这是好消息。”宋言川的语气带着由衷的欣慰。
“确实是个好消息。”向暖轻声回应,嘴角弯了弯,但眼底似乎还藏着别的情绪。
车内安静了片刻,宋言川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柔和了几分:“向暖,如果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出来,总比一个人闷在心里要好。”
向暖怔了一下,随即用略显轻快的语气应道:“收到,宋老师!现在暂时还没有,等有的时候,一定及时向您汇报。”
宋言川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专注地开着车,留给她一片安静的、可自在呼吸的空间。
大家各自回家后,季甜甜先回自己住处收拾了一下,没多久就抱着靠垫溜达到了向暖家。她窝在沙发里,咬着吸管喝果汁,一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样。
向暖从厨房拿了另一杯果汁走出来,很随意地靠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仰头喝了一口。
季甜甜打量着她,终于忍不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铮铮,这次露营……你有没有觉得,沈聿明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向暖眨了眨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般点头:“确实有!没想到沈董私下还挺……平易近人的?”
季甜甜瞬间无语,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瘫回沙发里,把空果汁盒扔进垃圾桶,站起身:“算了算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她摆摆手,留下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背影和一头雾水的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