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媛媛气喘吁吁地刹在工会路十字路口。
四面是瀑布般的巨幅广告牌和汹涌人潮。她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对角线上的大润发入口:一团突兀的人堆扎在那里,像是出了什么交通事故。不详的预感骤然涌上她的心头。
绿灯刚亮,她车把一拧,奋力一蹬,自行车便从人缝中窜了出去。
离得越近,人堆里溢出的咒骂声就越清晰——
“滚出岩坪!这里不欢迎你!”
“周惠芳!你把我奶害成那样,你怎么不去死!”
“周惠芳。”
时隔四年,这个名字再次尖锐地刺进耳中,带来的竟是一阵窒息。满媛媛猛地捏紧刹车,双脚支地,僵在了人群外围。
透过人缝,她看见了——那个被围在风暴中心的女人。
周惠芳背对着她,蹲在地上。米色风衣的下摆沾了尘土,颓然拖扫在地,精心烫卷的发丝散乱地垂在颈侧,显得十分狼狈。
在她身旁,是散落一地的瓜果与流淌的蛋液。而她正无视周围人的挖苦辱骂,专注地从脏污的地面上,捡一支摔得粉碎的巨大彩虹波板糖。
她捡得那么小心翼翼,用那双如今布满细纹的手,徒劳地想将糖块拢在一起。
一个男人猛地挥手打掉她刚拾起的糖块,碎片再次飞溅。
“装什么装!谁稀罕你那破糖!”
满媛媛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翻涌上来的情绪再也无法压抑。
“够了!”
她用力拨开身前的人,踉跄着撞进圆圈的中心,转身死死护在周惠芳与那男人之间。
周惠芳闻声,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烁出某种天真的亮光。
“宝贝!”她举起一块脏污的彩虹糖碎片,泪眼婆娑地笑着,“妈妈买了你最喜欢吃的糖!”
满媛媛咬紧牙关,盯着不断掉落的糖果碎屑,四面八方的嘲笑声彻底将她淹没。
可周惠芳依旧沉浸在迟到十几年的母亲角色扮演中。她将那支碎成一块的糖捧到满媛媛嘴边,笑着对她说:“宝贝,快吃,妈妈知道,你最喜欢吃这种糖了......”
满媛媛猛地一挣,甩开周惠芳的手。那珍贵的糖块飞脱出去,滚落在地。
周惠芳一愣,旋即委屈地抽泣起来,“宝贝......这些人对妈妈这样,连你也要伤害妈妈吗......”
人群再次爆发出一阵哄笑。一个中年妇女站了出来,扯开喉咙骂道:
“周惠芳,你女儿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缺德事吗?”
“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一家子哪有一个好东西!”
“......起来。”
满媛媛声音干涩,她攥紧周惠芳的手腕,试图用力将她拉起来。
眼看一人想扑上来拖走满媛媛的自行车——
“嘀——嘀嘀!!”
一阵尖锐又嚣张的汽车喇叭声强行撕开了喧闹。
随后,一辆庞大的黑色SUV蛮横地挤开人群,猛地刹停在圈外。
满媛媛的心猛地一紧,竟下意识期待是那个刚和她吵翻的身影。
可下一秒,主驾驶车窗“哗啦”落下,满成军那颗油光水滑的脑袋竟探了出来。
满媛媛的肩膀一塌,像被抽空了力气。那个刚刚想起的身影,无声地沉回了心底。
“哎——呦——喂!岩坪父老乡亲这么热情啊?夹道欢迎我老满回来是吧?”
话音未落,满成军已利落地跳下车,大手“啪”地一拍车门,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浮夸的义愤:
“媛媛!好样的!就这么护着你妈!我看今天哪个瘪犊子敢再碰我家人一根汗毛!”
他边说边将脸上的墨镜用力向上一推,卡在油亮的额头上,无视周围所有的敌意,大步流星地跨到那摊狼藉前,竟弯腰捡起个还算完好的苹果,在脏兮兮的皮夹克上蹭了蹭。
“我们一家三口今儿个好不容易团聚,搁这儿眼红谁呢?”他举着那个苹果,环视着寂静下来的人群,声音扬得更高:“瞅你们那出儿!还敢跟我媳妇儿和闺女耍横!”
下一秒。
“满成军!你个老赖!”
一个鸡蛋突然从人群里飞出来,“啪”地在他肩头炸开,蛋液顺着皮夹克往下淌。“欠我家三万块钱啥时候还!”
“还有我两万!”
“我五千!”
人群瞬间涌了上来。
刚还气焰嚣张的满成军顿时慌了神,墨镜都歪到了腮帮子上。
他一边挥舞着手臂格挡,一边胡乱扯开后排车门,几乎是将满媛媛和周惠芳囫囵塞了进去。
“都、都赶紧上车!”
他狼狈地钻向驾驶座,“咚”地一响,脑门结结实实磕在门框上。也顾不上揉,猛地关上车门。
“呜——噗!”
SUV发出一阵像是呛着似的轰鸣,排气管冒出一股黑烟,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歪歪扭扭地逃出了人群。
-
“说吧,你们俩这次回来到底想干啥!?”
满媛媛的声音让车厢里的空气都为之一震。
“哎哟,媛儿啊,”满成军夸张地拍了下大腿,“你咋能这么说呢!爸这心呐,拔凉拔凉的!”
他透过后视镜瞟着女儿铁青的脸,语气软了下来:
“爸知道,过去亏欠你太多了......我们回来,就是想把欠你的,都给你补上!”
“补上?拿什么补?”满媛媛冷笑,视线扫过这辆内饰陈旧的SUV,“这车又是哪儿来的?”
“买的!当然是爸买的!”
“二手的,没几个钱!”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显摆:“不光车,老屋爸也给弄回来了!以后那就是咱们的家!”
“老屋赎回来了?”满媛媛一怔,“秦姐怎么没告诉我?”
满成军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语气酸溜溜又带着挑拨:
“哎哟,人秦老板多忙啊,大事小事那么多,哪顾得上跟你汇报这点鸡毛蒜皮?再说了,那屋本来就跟她没啥关系,咱家的东西,外人插啥手啊,是不是?”
“外人。”
满媛媛倏地沉默了。不知为何,听到那个词,心中竟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她想反驳,却一时之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语。那个人和自己的关系,在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面前,竟被简单概括成了“外人”。
她垂下眼,只觉得鼻腔一阵发酸。那个人早上冲自己吼的那句话再次响起——
“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所以......她早就想把自己推回这个“真正的家”了吗?
满媛媛的身体难以抑制地颤了几下。眼眶一热,她猛地抬手擦去,手背瞬间留下一道冰凉的水痕。
一直依偎着她的周惠芳察觉到她的动静,立马拉住她的衣袖,仰起脸,声音轻柔得像羽毛:
“宝贝,爸爸妈妈才是你最亲的人,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她沉默着,没有甩开周惠芳的手,也没有再追问。
车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她紧紧攥着口袋里的手机,那个人的信息始终没有传来。
-
老屋所在的巷子比记忆中窄了许多。
那扇重新粉刷过的绿铁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喟叹。
满媛媛站在门口,有一瞬间的恍惚。
玄关处,那道深刻的划痕居然还在。那是她五岁那年学妈妈削苹果时留下的“杰作”。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指尖传来的触感却过于光滑,她低头一看,划痕的凹槽里填满了崭新的乳胶漆。
“瞅啥呢媛儿?” 满成军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他费劲地把那个脏兮兮的行李箱提过门槛,又笑着说:“这老门槛还是这么高,你小时候总在这儿绊跤,每回都得你妈抱过去。”
周惠芳轻车熟路地走进屋里。她脱下风衣,里面是一件柔软的米色毛衣。又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厚重的窗帘,阳光涌入。
随即,她弯下腰,从电视柜底下熟练地摸出一个铁皮饼干盒,亮着眼睛朝满媛媛晃了晃。
“‘宝盒’!”满媛媛惊喜地大跨步上前,从周惠芳手里接过那个饼干盒后,抬在耳边晃了晃。
周惠芳笑吟吟地伸手,轻柔地将她垂落的发丝掠到耳后:“妈妈一直都记得,这是媛媛小时候最宝贝的东西!一直帮你保存着呢!”
满媛媛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刻收敛表情,后退一步,避开了周惠芳故作亲昵的姿态。
周惠芳立马一副受伤的模样,她伸手,抓住满媛媛胳膊:“怎么了呀,媛媛,怎么突然——”
“你在装什么?”满媛媛猛地甩开周惠芳的手,冷笑一声。“四年前,你把我骗到广州,那个传销窝点,差点害死了我,你知道吗!?”
周惠芳抿紧嘴唇,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妈妈错了,妈妈当时也是被人骗了......”她用力拉住满媛媛的手:“媛媛,求求你了,这一次,让妈妈将功补过,好吗?”
“哎哟,咋了呀,这娘俩儿又!”
满成军系着条崭新的围裙,举着沾满面粉的双手从厨房探出头来。
他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挤到两人中间,打着哈哈。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提它干啥!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他一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下周惠芳,一边对满媛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你妈她知道错了!你看这老屋,这布置,不都是你妈一点点拾掇的,就盼着你回来能高兴嘛!”
见两人还僵持着,满成军立马揽住满媛媛的肩往厨房带:“行了行了,媛儿,来,帮爸看看这酸菜猪肉的馅儿咸淡咋样!你小时候不最爱吃了嘛!”
满媛媛被他半推着走向厨房,身后,周惠芳脸上的表情有些发僵,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
满媛媛是在一阵熟悉的电视广告声中醒来的。
她发现自己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毛毯。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葱油香,厨房传来轻微又规律的剁馅声。
一种久违的被包裹的安宁感,让她浑身松弛。
她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抬起一看,没有新的信息,没有未接来电。秦曼丽的名字,安静地沉在列表底部。
满媛媛叹了口气,心想:她真的......不在乎我去了哪里。
她掀开毛毯,想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可刚走到虚掩的厨房门口,里面的争吵声却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租这房子,租这车,买这些破烂家具......钱像流水一样!我告诉你满成军,卖房子的钱,我必须拿大头!”
是周惠芳的声音,带着一种气急的尖细,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温软。
“放屁!没有老子忙前忙后打点,你能拿到我妈留下来的钱!?”满成军低吼。
“当初搞那个保健品,要不是你骗我,我能背上那么多债跑路?!满成军,你就是个无耻的人!当年把我骗来这种鬼地方,我后悔死了!”
“咋地,现在嫌弃起来了,早干啥去了!现在就说这房子!明天!明天就哄她把字签了!拿了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想得美!签了字你就想甩了我?满成军我告诉你,没门!那些债主找来,你也跑不了!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
厨房门被猛地推开。
满媛媛站在门口,脸色煞白,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剧烈发抖。她看着眼前这对面目狰狞的女男,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们。
“所以,”她的声音嘶哑,剧烈喘息,“叫我回来,不是为了团圆,是为了卖房子签字。”
周惠芳和满成军瞬间僵住,脸上同时闪过慌乱。
“宝贝,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满媛媛猛地打断她们,泪水终于决堤,“是利用我签完字,然后你们好分钱散伙,是吗?!”
她看着周惠芳,一字一句地问:“在广州那次,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
周惠芳张了张嘴,脸色灰败,没能说出话。
满媛媛后退一步,环顾这个片刻前还让她感到温暖的“家”,只觉得无比恶心。
“我奶的房子,你们休想卖掉!”
她说完,转身冲向玄关。
“媛媛!”周惠芳惊呼一声,下意识抓起沙发上女儿的外套就追了出去。
门外寒风凛冽。满媛媛头也不回地冲下楼梯。
“媛媛!外套!穿上,冷啊!”周惠芳追到楼道口,带着哭腔喊道,将外套用力扔向女儿的背影。
那件外套落在冰冷的地上,孤零零的。
满媛媛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投入外面沉沉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周惠芳扶着冰冷的楼道墙壁,缓缓蹲了下去,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
雪吞没了街道,也吞没了声音。
满媛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风雪打透,寒冷刺骨。
她张开嘴,将心底压抑已久的委屈全都哭喊了出来。可旋即,声音便被呼啸的狂风卷走,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感觉不到冷,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被风雪推着,不知该去哪里,哪里又能容下她。
秦曼丽猛踩了一脚油门,雨刮器在玻璃上徒劳地左右狂扫。
副驾驶上,放着从老屋门口捡回来的满媛媛的外套,旁边是一袋早已冷透的糖炒板栗。
她已经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可就是找不到满媛媛的身影。
车灯的光柱在纷飞的雪片中显得模糊而无力,她死死盯着前方每一个模糊的轮廓,攥着方向盘的双手早已酸到发痛。
忽然,一个单薄的身影踉跄着闯进光里。
秦曼丽心脏猛跳,降下车窗,风雪瞬间灌入。
“满媛媛!”
那身影明显一僵,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脚步凌乱地小跑起来,妄图融入前方的黑暗。
“满媛媛!”
她又喊了一声,可那个身影决绝地冲向了车流不息的马路中央。
“给我站那儿,别动!”
她几乎是嘶吼出这句话,脚下将油门猛地踩到底。
引擎发出一声轰鸣,车子瞬间打滑横甩出去,强硬地切断了车流,死死护在了满媛媛与那些撞上来的车辆之间。
“砰——!”
避让不及的车辆依次擦撞上了上来。车身剧烈一震。
秦曼丽一把推开车门,冲到满媛媛面前,几乎粗暴地将她塞进去,锁死车门。
又跨进主驾,无视外面的混乱和指责,猛打方向盘,将受损的车子艰难地停靠到路边。
车刚停稳,她立刻转身,却见满媛媛缩在座位里,脸色惨白,眼泪无声地汹涌而下,胸口剧烈起伏,却吸不进一口气,只能发出微弱急促的声响,像是快要窒息。
见状,她立马抓过那袋糖炒板栗,哗啦一声,板栗四散飞溅,在车窗和座椅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她一把将空瘪的纸袋揉攥成团,死死按在满媛媛口鼻上。
“呼吸!”她几乎在吼,另一只手用力抓住满媛媛冰冷颤抖的肩膀,“听我的命令!用力呼,用力吸!”
纸袋在急促的喘息中时而塌陷,时而鼓胀。几颗残存的板栗碎屑从袋口抖落,黏在满媛媛湿透的衣襟上。
渐渐地,那汹涌的喘息声开始平复。
秦曼丽这才松开手,将皱烂的纸袋扔到脚下。
她扯过后座的毛毯将满媛媛裹紧,一把将她冰凉的身体揽进怀里。
“没事了,我在这儿......”她声音低哑,轻轻拍着满媛媛后背的手仍在剧烈发抖。
满媛媛脱力地靠在她肩头,开始发出压抑破碎的呜咽。
她抬起头,眼神冰冷地望向车窗外混沌的雪夜,忿恨的攥紧手指:
“所有惹你不开心的,一个都别想好过。”
-
次日。
满媛媛一整日都没有联系到秦曼丽。
她突然想起秦曼丽对她说,今天要和曹霭去见几个化工厂老员工。
于是立马将电话拨了过去,过了许久,曹霭才接起,声音疲惫。
“曹姐,秦姐和你在一起吗?”满媛媛急急地问。
“哎哟,别提了......”曹霭长出一口气,语气无奈:
“小满,你爸......最近又怎么得罪到秦曼丽了吗?”
“怎、怎么了?”满媛媛心跳陡然加速。
“秦曼丽她......”曹霭顿了顿,“今早开车把你爸给撞了。”
[摊手]有仇必报·秦,尤其是惹老婆不开心的,一个都别想逃[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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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