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立刻漏跳一拍,因为太突然的问询,让许离眼中的胆怯来不及收拾。
他薄弱地辩解道:“亦亦有,自闭症。那天我没看好她,她发病摔下去了······”
“我问过郝警官,坠楼的观景台有残留的碎布片,连那棵承载许亦得以保命的樟树上也有勒痕,要不是你主动销案,他们很快就能查到真相。许离,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许离的表情虽然竭力掩饰住害怕,但那种不安和心虚还是会使人生理性的不受控制地抖动,毕竟盛宴在他心里还不是可以坦诚布公的人。
他没法赌他和许亦的未来。
盛宴见他快要把嘴皮子咬破,只好放弃窥探,从草地上翻身坐起,拍了拍他没受伤的左肩,语重心长道:“许离,我问这些不是想做什么威胁你的事,我只是提醒,就算想达到什么目的,也不要拿生命做赌注。”
盛宴站起身,拿掉身上沾的叶子,往听竹里面走去。
不一会,方沐抬着一个小圆桌走了出来,摆上碗筷和椅凳,两只狗围着圆桌打转,许离仍坐在原处在想盛宴的话。
“疼吗?”盛宴拿着棉签指着他的伤口问。
许离局促地摇头:“不疼的。”
他沾了点碘伏,小心地涂抹在许离的伤口上,后将烫伤膏厚涂,这样近的距离,许离偷偷地用余光偷看,盛宴的面容隐在一片阴影中,因心疼微微皱起的眉头,在暗夜中连成一片好看的形状。
虽然他在学校一向低调,但是顶着这样一张脸很难不让人动容,就算是出门闲逛也常因为一个笑容瞬间成为路人眼中的焦点。
许离阅人无数,像盛宴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出身必定不凡。
与庄沉相比,盛宴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庄沉,则像有着莲藕心眼的纨绔少爷。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如此难辨,盛宴做这种贴心的举动他只会感到温暖心安,而换做庄沉,只是靠近,就足可以动心。
他微微弯起唇角,留下一丝清淡笑意,盛宴迎上他的视线,莫名的审视:“你这样子不会真是失恋吧?”
“菜齐了,你俩赶紧吃。”方沐腰间围着围裙端了两碗素面搁在桌上,“糖醋小排,莲藕夹,蒜蓉蓬蒿,白灼秋葵,还有一碟云庆坊的紫酥糕。”
盛宴拉着许离入座,刚下完的素面一口咬下去简直美味至极,方沐虽说请了好的厨师,但是他自己的手艺可是远超这些有证书的厨子,不过因为碍于他一向猛男人设,所以除了伺候方绘和盛宴这两位祖宗外,基本很少亲自下厨。
盛宴夹了一块紫酥糕放在许离的碗碟上:“尝尝,云庆坊的特色糕点,要排好久的队。”
盛宴尝了一口,味道绵软,不禁好奇道:“方绘不是说听竹这几天生意好到不行,你怎么有功夫去排长队啊?”
方沐继续躺在藤椅上晒月亮,不急不躁地回:“你们学校领导和海盛的赵副总来这吃饭,你们跟他们前后脚,那个什么校长专门给我带的,正好预定了下个月的包间。”
许离听到这句话,刚咬下半口的紫酥糕就吐了出来,像是吃到什么恶心的脏东西,他抽了张纸巾干呕着。
“是不是太甜腻到嗓子了?”盛宴赶紧递过来温水让他漱口,许离只是干咳并没呕吐,豆粒大的汗珠冒在鼻尖,像病理性引起的不适。
他把一整杯水喝完才压制住胃里翻腾的恶心。
方沐头也不转,扇着扇子驱赶蚊虫,嗓音里夹着几分调侃,“果然什么学生像什么老师,吃个点心都能呛到。”
盛宴斜了他一眼:“不就嫌我入不敷出吗?明天我就去找工作。”
方沐立刻端正态度,连声音都软和起来,“我之前说的那家酒吧真的靠谱!”
“你怎么和方绘一样,天天让我出卖色相!”盛宴气得连面都吞不下去,把筷子放下,斜了某人第二眼,“工资多少?比我当家教还多?”
方沐坐起身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你知道那地方都按小时收费,几千不止。要不是我之前在部队待了两年,没养出你这种细皮嫩肉,我早就去了!”
盛宴“哦”了一声,看着低头吃面的许离,轻声问:“暑假找好兼职了吗?”
许离乖乖地抬眼,温顺得像只猫。
“找到了。帮妹妹送完饭就正好利用时间上班。”他咽下口中的食物,认真地表态:“盛老师放心,欠你的钱我肯定还!”
晚饭过后,许离在后厨帮着洗碗筷,六月的天气阴晴难测,只是洗碗片刻功夫,方沐就淋成了落汤鸡。
众人见他搬着藤椅狼狈地躲进大堂时,笑得肚子疼。只有许离还有点尊重长辈的意思,强忍笑意没出声。
“今晚在这休息,明早再回校吧。看雨势估计下到半夜。”
许离和盛宴熟络了一些,开始好奇他和听竹小馆老板的关系,便出声问询道:“盛老师,你和方沐老板是朋友?”
“是,我们高中就是同学,以后有事我不在你可以来找他。”
听竹小馆在雨夜时分,犹如青砖堆砌的一座古宅院。一踏进大堂便是盛唐时期仿作的四叶纹花砖铺就,将大理石与古时地砖的材质融和,既防南方特有的潮湿又防滑美观。
正门与前台中间设了一处假山石景,仿深山瀑布之景,能听见水击石的清脆声响。池底是极浅的山泉水,几只金鱼正停在石缝处嬉戏,在这里的每处陈设许离都感到了岁月静好的古朴含义。
服务员抬了一方矮小茶几走来,并在四周放了三个蒲团坐垫。
女服务生正是那晚帮盛宴送吹风机的人,从同事那里听闻那日心心念念的帅哥是老板的好朋友,她就积极地讨要了这个差事,害羞地传话道:“老板吩咐入睡尚早,让两位客人先在这喝茶赏雨,他洗完澡就来。如果困了,房间已经安排好,随时可以休息。”
盛宴见许离赏鱼兴致正浓,就坐了下来,两只狗一向和他亲近些,趴在他的小腿上惬意装睡,他吩咐服务生上两杯米酒,这样清冷的雨夜,更容易想起某人,不如醉去。
微信弹出信息框,他点开是程野发来的机场图,那人戴着黑色鸭舌帽和口罩,穿一身纯黑色冲锋衣,高糊的眉眼压根确认不了身份,他按住屏幕说话:“确定是他吗?”
程野在高档小区的停车场正蹲人,见是盛宴的消息立马点开听,他回拨过去一通解释:“我按照你给的外貌特征拍的人,说不定是哪个明星?说也怪,当时海盛的人也在蹲点,那一晚上机场跟演谍战一样。不过看庄沉那张臭脸,估计没遂心······”
在程野如蹦珠子的语速中,盛宴思绪不由飘忽。
难道他和沈乘景闹别扭了?
连回国这种大事不可能不跟他说啊……
难道是准备惊喜?
盛宴的脸立马沉下来,从矮脚茶几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程野见电话那端沉默,他笑嘻嘻地把语速减慢说:“虽说没帮到你,可我也是和海盛那帮人殊死搏斗了,你看惋忆姐今年在国内的音乐剧能不能给我留张票啊?”
“早就留好了。”
电话挂断,方沐拿着毛巾擦着头发走过来,见盛宴那张脸就知道发生了啥,他一屁股坐在垫子上,侧目看着他:“程野的电话?”
盛宴捏着酒杯意兴阑珊地“嗯”了一声。
“哎,让赵姐知道你得被揍死,居然和他的私生粉做起交易来。”
“程野不是私生粉,早年他当记者时我妈帮过他,他就特崇拜我妈。”他喝了一口酒,继续道,“这音乐剧有什么好听的,每次听我妈开嗓我就感觉下一秒要追着我打出五里地了,国内外粉丝多到离谱都是被她那张脸欺骗。”
方沐噗嗤笑出声:“老盛,你别逗我笑,没赵姐这张脸能有你这个小白脸?不过你们盛家出了名的高颜值,就拿盛却来说吧,只可远瞻不可亵玩焉。每次国外那些收购案我在财经日报里读到都佩服,就拿去年新加坡那个案子来说,恐怖袭击下都能谈好合作,几个亿的项目连命都可以不要······总之下次记得引荐一下。”
“我哥从小到大,筹谋的事无一不成。按我爸妈的话来说,我们盛家就出了这一个没辱门风的人,我和盛禾我俩后半辈子就指望这个哥了。”
方沐让员工又端上来一壶酒,实在看不下去盛宴这厮不求上进还养尊处优的做派。
两人闲扯间,许离已经喝完了第三杯酒,双腿微屈,脑袋搁在双膝上,眼神呆呆地望着外面的雨。
细密的雨珠争先恐后地落在草地上,远处桂树枝挂着的祈福风铃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哭,那些承载着祝福的丝带被打湿坠入泥土里,再也不会有旁人知道那上面的秘密。
“是不是醉了?不应该给小孩喝酒的。”方沐从前台的置物柜里拿了件薄毯,轻轻搭在许离瘦削的肩膀上。
“为他妹妹的事忧心吧。”盛宴端起酒杯又猛喝一口。
方沐瞧着他没出息的样,也陪了一杯,揶揄道:“他失不失恋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失恋。”
而另一边躲在温暖毛毯下的许离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他明明听见身旁的人在说话可是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陷入自己的不堪回忆中,他永远也不会喝醉,对所有人都时刻保持着刺猬式的警惕感,伪装的面具会在黑夜来临时戴上,在太阳出现时褪去。
雷声忽鸣,许离一动不动地环抱着自己,圈得很紧,浑身的汗毛竖起。
眼前的雨雾里出现了一辆车,车门缓缓打开,走下来一个有些驼背的男人。
他撑一把伞,很大的伞,将他和那个正满怀期待的少年罩在一起,那又不像伞,像一块黑色的团状乌云能把人压得喘不上气。
一念天堂。
一夕地狱。
许离带着些许清醒的薄醉,看着眼前那个触摸不到的幻景,他的眼睛浮出泪珠,在晶莹剔透的另一重幻境中,他坠入好大一张浴缸里。
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把手伸了进来,指端微凉,使浸泡在热水中的少年的皮肤顿感战栗。
他被强按在水里,快要窒息时,又被人捞起,那种像在看猎物的眼神,那种被迫**着被把玩观赏甚至虐待,这就是那个人呈现给尊贵客人的礼物,这就是淮城最有名气的慈善大家维持声誉的方式。
多么虔诚,多么真挚。
······
见过伪善的人吗?
他见过。
从此,再不信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