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级木头食用指南 第17章 浮生城

烨还是第一次来到人群如此之多的城市。尽管他已经努力憋住惊诧，可一双眼睛却全然暴露了他的新鲜和好奇。

话本子里顾衍尘的同伙们都是大气淡定又有逼格的，所以得忍住，不可以惊呼出声——

方君寒却注意到了，他用扇子掩住下半张脸，却唯独没挡住烨的视线。只见他轻蔑一笑：

“没见识。”

头回出门的烨从来没经历过来自大城市爷的嘲笑，但人类的本能叫他完全理解了这个方某某的意思。于是他当即一掌拍出，方君寒滑溜闪过，二人就要在此扭打起来。

“咳咳，天色不早了，我们不如先找个住处?”

顾衍尘走到两人之间，不动声色隔开了他们打向彼此的攻击。

张筠还是很热情：“几位，我带你们去城中最大的客栈吧，我也住在那里，这样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

顾衍尘其实不在乎住得好不好，他天为被地为床过来的。但考虑到方君寒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烨也不像是过过苦日子的样子，最终便点点头，答应了张筠的提议。

张筠虽然没比他们几个来得早几天，却热情得不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君寒那方家旁系的身份。但总之，连带着路过的夜师，他们都被张筠安排得妥帖，入住了浮生城内最为豪华的大酒楼“寻常阁”。

张筠本还想拉着几人吃个酒的，但现下天色已晚，大家也还需要整顿，便只好作罢。其实顾衍尘三人到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是所有人都看出来张筠这凡人今日被雪一吹，有些染上风寒了，就都想着让他好好休憩一番。

……烨除外，他根本没这个概念，只是顾衍尘这么决定了，那大概便是对的。

坐在舒适整洁又漂亮的客房内，顾衍尘颇感惬意。张筠给三人安排的是个套间，有三间厢房和一间主厅，装潢和陈设都颇具格调。

烨已经好奇地四处打量起来，上蹿下跳的模样像个猴，方君寒心里是不大满意，但他走南闯北多年，早就学会了收敛少爷脾气，便也没有多说。

“衍尘，今日那个夜师，我觉得他不太对劲。”

方君寒道。

“会吗?我感觉就是个普通的好孩子?”

顾衍尘也是个警惕性非常强的人，他的直觉通常不会有错。

方君寒皱了皱眉，选择相信顾衍尘，不料正捧着花瓶好奇地看来看去的烨却忽然开口了：

“我也不喜欢那个人，怪怪的。顾衍尘，我们不要和他一起了好不好?”

“……好吧，我相信你们的感觉。之后我们和他分开行进便可。”顾衍尘没有坚持，“说来，我今日能出来的时间好像不多了，难得在这客栈安顿下来，要不我去后厨给你们做两个菜?”

“……顾衍尘，你还会下厨?”

烨手中花瓶一晃，好险没摔到地上。

“对哦。这可是我的拿手长处。”顾衍尘说起这个就得意，“我手艺很好的。”

他用手指戳了戳方君寒的脸蛋，方君寒面不改色。顾衍尘自顾自地说：

“这小公子可是挑剔得紧，但最后都拜倒在我的厨艺之下了呢。”

方君寒心想，还不是因为你会直接往我嘴里塞，我能不从么。

……虽然的确喜欢便是了。

顾衍尘说完就转身出了门，兴冲冲就要重新掌勺，看得出自从进了浮生城后他便兴奋了不少。

房间内忽然就只剩下方君寒和烨两人，他俩对视一眼，都觉得没什么可和此人说的，竟不约而同哼了一声，将脸侧到一旁，不想看到对方的脸。

憋了半天，烨终于没忍住：

“你居然让顾衍尘为你下厨，你果然罪该万死！”

“哈，他愿意给我做，如何呢，又能怎?一会儿他把菜端上来，本公子可就一个人笑纳了。”

方君寒感觉自己终于渐渐找回了主场优势，往日那贵公子的劲儿又回来了。

“……他的能力应该用去别的地方！书上说了，君子远庖厨。”

烨难得有如此无力的场合，他略有些激动，就连那白净的脸蛋都涨红起来。

方君寒忽一挑眉，扇子一敲手心，笑了：

“哦?……若我说，顾衍尘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呢?”

……

顾衍尘已经下楼同掌柜的攀谈起来。

“掌柜，可否借后厨一用?我友人怀念我的家乡手艺，我们同行人中还有人受了寒，我想顺带为他熬些汤药。”顾衍尘容色出尘，态度却亲和，叫那掌柜都有些恍惚——他何曾见过这等天人般的存在。

顾衍尘补充道：“我会付银钱的。哦对，药物可能需得支个伙计帮我跑上一趟药铺，这跑腿的钱我也不会少了的。”

“好的，好的，没问题，客官可随我来。”

掌柜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先是叫了个小二出去买药，紧接着就带着顾衍尘往后厨走。

寻常阁不愧为浮生城最好的客栈，后厨也是干干净净又宽敞。现下早就过了饭点，后厨一个人都没有。顾衍尘双眼一亮，四处看了看厨具，又挑了挑菜品。

掌柜心下觉得顾衍尘不似凡人，想多接触接触，一时半会便不急着走了，只介绍道：

“我们店里的菜都是每日一采买的，新鲜得很！客官您尽管用，放实了心。不过这两日因着上元将至，来客越来越多，每日食材消耗也大，可能这个点儿剩下的菜不太多了。”

顾衍尘嘴角含笑：“无碍。食材品类少有品类少的烹调法。”

他已经选了些蔬菜和香料，又挑了把菜刀。见掌柜不准备走，就继续和对方攀谈：

“看来浮生城的上元节应该很是热闹了?我几人是外客，云游来此，尚不知何处值得一去，不知掌柜有无推荐?”

说起这个，掌柜也热切许多：

“可不是嘛！咱们浮生城的上元灯会可热闹了，客官您来得也是巧，明儿正月十四，便是这灯会第一日。虽然灯会要晚间才开始，但白日里大家伙就会出摊游乐，还有各色表演，您可千万别错过！”

“至于去的地方嘛，往那主街走便是。其实灯会开办，整座城谁家不庆祝，哪里又不热闹?您尽可同友人在城中游玩，定不会让人失望。”

顾衍尘拿了块豆腐，也不用玄力，就这么细细切着——刀工好得惊人。看得掌柜瞪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那我就先行期待起来了。”顾衍尘专注地看着豆腐，像是在看着自己的爱人，“说来，我有注意到城中各处都有白色花朵装点，这也是上元节庆祝的部分吗？”

“客官果然眼力过人！”掌柜赞了一句，“那是我们无忧王朝的独特习俗。无忧王朝是八大王朝里最重视上元的一个，而那白花却是我无忧朝的特产，名为无忧花。”

“传说，此花是初代无忧皇同蛮族战斗陷入下风时，于江上飘来的一朵白花。无忧皇冥冥之中若有所感，觉得此花是上天所赐，乃是承载了万民之愿，自此便不再迷茫，簪花于发间，最终打赢了那场战争，就此开创皇朝。”

掌柜笑了笑：“传说真伪已不可考，但我们民间嘛，就把这花当个纪念。客官您若感兴趣，去集市上随处都可以买到花笺，把心愿写上去，栓到无忧花上，顺水飘到江中，或者挂到屋檐下——传说，只要这样就可以实现愿望。”

顾衍尘正在开火热油，他默默听完了掌柜的介绍，心想，那初代无忧皇哪有打败蛮族啊?听这故事开头，还以为说的是帝国时期的事情呢，怎么是如此近的故事?他可是亲历者，当事人，还出面调停过两方的关系……估摸着，典故是牵强附会，习俗却保留下来了。

“无忧王朝的习俗果然有趣，赶明儿我几人定要凑一凑这热闹的。掌柜介绍如此细致入微，令我受益匪浅，顾某要谢过掌柜的了。”

顾衍尘含着笑，语气柔和，手上动作却熟稔又迅捷。他将食材依次扔进锅里翻炒，霎时间香气四溢，叫掌柜都想问问他愿不愿留下来做大厨了。

“诶，无事无事，为往来旅客介绍本地习俗本就是我们的本分。”明明顾衍尘也没怎么夸，掌柜就是听得舒心得很，他故作腼腆地摆摆手，说，“我去看看那买药的伙计回来没，客官您先忙着。”

伙计很快回来，不消一炷香的时间，顾衍尘就炒好了菜、煮好了药汤。他找掌柜要了个食盘，想着先端到张筠屋里，让他早点喝下好休息。

张筠的房间在二楼，顾衍尘方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张荇的声音：

“张郎，你真的执意如此吗?妹妹觉得，和夏家拉开距离才是正途……”

张筠的声音就不如之前听着有精神了。他咳了两声，道：

“妹妹莫要再劝。老师于我有知遇之恩，就算我想要进京，也不应回避恩师。”

“可你那恩师是被贬谪下来的罪官！朝廷的眼睛可还盯着，若跟他走得太近，难免会被牵连啊张郎！听妹妹的，我们离开浮生城，直接进京，或者……或者去哪儿都行，好不好?”

张荇不再故作柔弱，听得出她是真心为张筠忧心。

“老师是被冤枉的！妹妹你不懂那些官场是非，如今老师遇到困难，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顾衍尘觉得继续偷听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敲了敲门，以免这俩兄妹再说出什么不便外人听的话。

房间内立刻安静了下来。半晌，张荇才冷着脸推开门，眼神不善地看着顾衍尘，全然不复先前那清丽又单纯的模样。

“抱歉，打扰到你们了。”顾衍尘笑笑，“我见张兄似是染了风寒，托人买了药替他熬了一锅汤。另外还有我下厨炒的菜，也想让几位尝尝。”

张荇有些狐疑地打量顾衍尘，似乎在评估他究竟听到了多少。可这位谪仙一般俊逸的公子却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叫她瞧不出破绽。

屋内，张筠病殃殃咳了两声，说：“妹妹，让顾兄进来吧。”

张荇这才侧过身放顾衍尘进来。

进到屋里，张筠半躺在床上，顾衍尘将食物放至桌上，一碟一碟拿出，又端出那碗药捧到张筠手里。全程，张荇都紧紧盯着顾衍尘的动作，似乎在警惕他做什么手脚。

顾衍尘笑了：“张荇姑娘倒是和先前的印象不太一样。放心，我这药方是掌柜看过的，也是他支人去采买，若仍不放心，我也可以喝上一口以作证明。”

“顾兄不必如此，我自是信得过你的！”张筠十分爽快地大喝一口，末了笑着看向顾衍尘，“顾兄先前替我等遮掩风雪，我直觉顾兄是个好人，绝不可能对我有加害之心。”

这意思是说，他察觉到顾衍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没必要用下药这种法子来害人，而他张筠也愿意结交这么一位高人。

一旁的张荇显然也听懂了这言外之意，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到张筠身侧，以便随时出手保护。

“我不小心打扰了二位谈话，张兄心中不要有所芥蒂才好。”

顾衍尘态度不变，笑容仍然平和温柔，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张筠说：“……想必顾兄是听到了什么?”

这意思是我知道你偷听到了，我正巧有求于你，所以不妨把话说开。

顾衍尘：“倒是没有听见太多。依我猜测，张兄的老师是否是陷入什么麻烦之中了?”

张荇皱了皱眉，张筠一下子不说话了。他给了张荇一个颜色，那清丽女子便微微点头，转身离开房间，还不忘缓缓带上了门。

屋内一下子只剩下张筠和顾衍尘二人。张筠放下药碗，见顾衍尘全程平静地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嘴角还噙着浅浅笑意，他不禁长叹出声，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张兄，莫要长吁短叹，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顾衍尘说。

张筠又叹了口气：“顾兄，我知你身份不凡，定不只是云游至此这么简单，但我无意打探。寻你帮助，也是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我老师夏茯苓本是吏部员外郎，官至正五品，为官几十载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还乐于提拔新秀、培养学生，是京中有名的清官。但……我不晓得顾兄你知不知道无忧朝如今的党派之争。”

顾衍尘用眼神示意张筠继续说，对方呼了口气，又道：

“玄师入朝为官，这是很平常的事情了。谁不想做玄师呢？但并不是人人都有修炼的天赋，大部分寒门子弟也不具备那样的条件，光是寒窗苦读就耗费绝大部分精力了。但总之，朝中形成了以玄师为主的‘东阁派’，和以凡人、低阶玄师为主的‘西楼派’。”

“党派之争自古有之，但发展到如今，几乎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玄师寿命长、又身负大伟力，却极度贪婪资源，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凡人力小势微，实难与其抗衡，唯一的优势是人数较多。近几年陛下龙体抱恙，还有……魔气复苏，加上北方蛮族步步紧逼，朝廷斗争已经到了一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顾衍尘神情还是平静：“可这和你的老师有什么关系呢?我观这浮生城发展甚好，来此赴任还可从斗争中急流勇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张筠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顾兄你应当知道不久之后的祭天仪式。这是近期矛盾交锋的关键点。具体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老师说他必须回去，祭天仪式上恐怕会有大变故，甚至很可能决定了无忧皇朝的未来。”

“我……其实也觉得他留在浮生城更好。”张筠叹了口气，“他是蒙受冤屈被弹劾贬谪下来的，完全就是党派斗争的牺牲品！老师只是个凡人，没几年可活了，我不想他一世英名遭受侮辱……”

“所以，你的诉求是为他洗脱冤屈。”顾衍尘淡淡道。

“……抱歉，一股脑同你说了这么多。”张筠不好意思地笑笑，但神色中的黯然怎么都掩藏不住。

顾衍尘笑了：“我们之后会前往京城，但在此之前，至少会在浮生城度过上元。若有机会，我们会去拜会一下那位夏师，或许方泊松能想些办法，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老人家自己的意愿。”

这意思是，我们不会听从你的一面之词，会去亲自考证一番，但我们也的确有能力出手帮忙。

张筠听懂了，所以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张某谢过顾兄！”

他一个激动，话还没说完，直接一个大大的喷嚏打了出来，那声音惊天动地，附带一条长长的鼻涕。

张荇猛地推门冲进来，警惕打量情况。见两人还是那般好好地坐着，张筠看着她，还尴尬地撸了撸鼻涕……张荇不禁心虚地别开了脑袋。

“今日交流顾某也获益匪浅。时候不早，我也得回去歇着了，这些饭菜二位趁热吃，我手艺很不错的哦。”

顾衍尘时间快到了，准备之后有空再找张筠聊聊。他站起身，冲张筠行了个礼，走到门口，又和张荇对上视线，也含笑点点头。身姿交错的瞬间，却听见张荇飞快传音，声音在耳畔浮现：

“趁早离开浮生城吧。”

她说。

房间的门在身后阖上。

顾衍尘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注视了那门一小会，半晌才笑了笑，转身往楼下走。

……忽然，一道白色的身影浮现在身侧。

“顾衍尘，你不直接出手帮他们解决问题吗?”

“这不是我们李火火兄吗?”顾衍尘笑眯眯的，“你怎么跟着我到这儿来了。”

烨不大高兴地瘪瘪嘴：“你这么久不回来，我才不想和那个方什么什么待在一起，便只能出来寻你了。”

“他叫方君寒。”顾衍尘纠正道，“至于为何不出手……首先，我不确定张筠单方面的说辞是否为真。其次，我作为一个残魂，在他们王朝党派斗争里属实也出不了什么力。就算方君寒是正道魁首，但正道联盟本身就不可介入他国的内部事务，我们师出无名啊。”

顾衍尘补充道：“你就是太没耐心了。做事情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烨完全无法理解顾衍尘的逻辑，他皱了皱眉，冰蓝的眼眸不似人类：“你是天下第一人，为何要有这么多的顾虑?你若想出手帮忙，直接把构陷的人全杀了不就好了?若还有不服，就继续杀。王者霸道，你就是理，普天之下莫敢不从?”

顾衍尘脚步一顿，却是没有看向烨。他只是站定了一会儿，而后缓缓摇头，语气认真道：

“小烨，很多事情，并非是如此简单的。”

之后便不再多言，只是闷着头往他们三人的房间走。

烨连忙跟上，他总觉得顾衍尘的沉默很是奇怪，就好像，就好像……那是一种无声的叹息，是对自己的……失望，一样。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