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慢烟再次醒来时,已不记得一夜旧梦,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却陌生的床上,只是枕头上水痕斑驳。
身上的伤口因为被仔细处理过,疼痛依旧,但不再像之前那般灼热难忍。
他环顾四周,陈设简单,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挣扎着起身,发现房门并未上锁。
一种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熟悉的矮墙,熟悉的地面青砖,还有……院中那棵高大繁茂、正值花期的蓝花楹树。
蓝紫色的花朵如同云雾般笼罩着枝头,微风拂过,花瓣如同细雨般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一层浅浅的绒毯。
这里……是他和母亲在宋府住了七年多的那个偏僻小院!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痛得厉害。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拖着沉重而疼痛的身体,一步步挪向那棵蓝花楹。
离得近了,能看到粗壮树干靠近根部的位置,还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小字和一道代表身高的划痕——那是他七岁时刻下的。
那时母亲还在,还会温柔地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我们慢烟以后一定会长得很高”。
……
如今,恍如隔世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扫过整个院子。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格局未变,但感觉却截然不同。
记忆中破败漏雨、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小屋似乎被精心修葺过,窗明几净,甚至连窗棂都换成了新的,以至于他第一眼竟生出几分陌生感。
然而,墙角那几块未曾更换、布满青苔的旧砖,门廊下那道被岁月磨损出的熟悉凹痕……
这些细微之处,又像一根根尖刺,无情地戳破幻觉,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所有冰冷与残酷。
他走到院门旁,伸手推了推,果然,外面落着沉重的锁链。
这里的院墙对于成年人来说并不算高,以他如今的身手,即便身上带伤,翻越过去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
他并不天真。宋观岁既然敢把他放在这里,甚至不锁房门,就绝不会给他任何真正逃脱的机会。
这看似松懈的看守,恐怕才是最高明的囚禁。
院墙之外,等待他的必然是更为严密的天罗地网。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更难以承受的后果。
胸口和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清晰地提醒着他此刻的虚弱和危险的处境。
他沉默地走到树下那张显然是新放置的躺椅旁,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躺了下去。
躺椅很舒适,恰到好处地承托着他酸疼的身体,他闭上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任由蓝紫色的细小花瓣随风飘落,有的调皮地停留在他浓密的墨色发丝间,有的如同叹息般轻轻拂过他苍白的脸颊,最后悄然滑落到素色的衣襟上。
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流动的光晕。
这幅画面静谧而美好,甚至带着几分易碎的诗意,却与他内心汹涌的暗潮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他需要休息,需要尽快恢复体力,更需要……冷静地思考!
无声的煎熬与内心的拉锯!
日子一天天过去,蓝花楹的花期渐尽,新叶萌发,小院里的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
除了一个面无表情、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般的哑仆准时出现,送来三餐,姜慢烟再没见过任何人。
他尝试过与哑仆交流,无论是用言语试探、手势比划,还是试图用眼神传递信息,对方都毫无反应,放下餐食便躬身退下,如同幽灵,不留下一丝波澜。
饭菜并不奢华,都是些清淡的家常小菜,但食材新鲜,烹调得宜。
姜慢烟没有任何抗拒,每餐都安静地、仔细地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这十多天的颠沛流离、饥寒交迫,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原本在锦城锻炼出的那层薄薄肌肉已然消退,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像一株在严寒中努力汲取养分、等待复苏时机的植物,沉默地、顺从地,接受着眼前的一切,只为积蓄力量。
然而,当夜幕降临,独自置身于这熟悉又陌生的小院,白日的冷静往往难以维系。
躺在床上,即使小屋已被返修,空气中似乎依然若有若无地弥漫着陈旧木材特有的、淡淡的霉味,这与记忆深处的气息别无二致!
屋顶上斑驳的木痕,床脚下某块略松、翻身上去会发出轻微声响的石板……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开启尘封的、充满恐惧的记忆闸门。
他仿佛能听到幼时在此处被厉声呵斥的声音,能感受到鞭子落在皮肉上的灼痛幻觉。
这种无处不在的熟悉感,在夜色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形之网,将他紧紧缠绕。
强烈的逃离冲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理智——砸碎那扇门,冲出去!但最终,总是理智强行压下这股躁动。
巨大的无助感和被囚禁的恐慌与浓稠的夜色一同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重新关回童年噩梦笼子的鸟,徒劳地撞击着看不见的栏杆。
可每当黎明到来,阳光再次洒满院落,姜慢烟便会强迫自己从夜的恐慌中挣脱。
求生的本能和坚韧的意志随着光线逐渐占据上风。
他深知宋观岁的目的——用孤独、熟悉的环境压力和不确定性来消磨他的意志。
让他崩溃!!最终彻底依附。
他告诉自己:绝不能让他得逞,他将这种被囚禁的状态,视作一场特殊的、无声的战争,对手是宋观岁,也是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开始像审视战场一样,更细致地观察这个小院——它只是一个普通的院子,没有吞噬人心的魔力。
而自己,也早已不是那个六七岁、无力反抗的孩童!
他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身体,保持基本的体力和敏捷。
更多的时候,他反复复盘被俘的经过,冷静分析宋观岁如今的势力、性格中的偏执弱点,以及秦凌峰可能采取的行动。
他将孤独的时间转化为策略思考的时间,用理智的锋刃对抗情感的脆弱。
这种专注的思考,是暂时抵御孤独侵蚀的最佳盾牌。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
在无人对话的漫长白日和黑夜里,那些不好的记忆仍会不受控制地涌现。
刘氏冰冷的眼神、父亲漠然的背影、下人的肆意欺辱、还有宋观岁从给予蜜糖到挥下戒尺的转变……尤其是母亲临终前那张浮肿变形、写满痛苦的脸……
种种细节,异常清晰地在脑海中重演,带来阵阵心悸和深刻的悲哀。
每当负面情绪快要将他吞噬时,他会立刻、几乎是强迫性地切换到在锦城的记忆。
他想念锦城百姓质朴真诚的笑脸,想念与秦凌峰并肩规划未来、脚下土地日渐繁荣的点滴,想念那片土地上充满生机的喧嚣。
这些记忆是他真正的“净土”,是他对抗眼下绝望的精神堡垒。
日复一日,他的内心成为过去与未来、绝望与希望激烈拉锯的战场。
这模糊的孤独的被无形压力囚禁的日夜,仿佛将他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表面顺从、被孤独和回忆折磨、会在夜深人静时无助流泪的囚徒姜慢烟。
另一个是内心冰冷、时刻告诫自己必须忍耐、必须学会伪装以伺机而动的锦城城主。
直到第十二清晨。
阳光刚刚驱散晨雾,姜慢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目养神。
他走到院子中央,仰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朝着空无一人的院落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拉长的、近乎撒娇的抱怨。
“哥哥,这里太无聊了……我想看些书。”
他顿了顿,侧头似在回忆,又补充道,声音里染上一丝怀念。
“还想吃烤鱼了,就是以前咱们在野外烤的那种……还有烤芋头,外焦里糯的……”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然后消散,没有得到任何即时回应。他仿佛也不在意,说完便又慢悠悠地踱回躺椅,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兴之所至,随口一提。
然而,这看似随意的话语,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
次日清晨,当姜慢烟推开房门时,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矮几,就放在他常躺的躺椅旁。
矮几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新书。
书页洁白挺括,墨香犹存,但内容却并非寻常解闷的话本或经义,而是几本颇为专业的水利工事典籍和地方风物志——正是他真正会感兴趣的类型。
书的旁边,还贴心地配了一壶热气袅袅的清茶。
姜慢烟的目光在那些书上停留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光洁的书脊,眼神复杂难辨。
宋观岁果然在时刻注视着他!而且,精准地投递了他会感兴趣的东西,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了解你,我能满足你,但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中午,哑仆送来午膳。依旧是三菜一汤的规格,但这一次,盘中赫然多了一条烤得色泽金黄、香气扑鼻的鱼,旁边配着红亮的辣酱。
然而,并没有他随口提到的烤芋头……
姜慢烟沉默地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烤鱼。鱼肉外皮酥脆,内里鲜嫩多汁,火候掌握得极好,远胜记忆中野外随意烤制的味道。
但他咀嚼着这美味,心中却一片冰冷。宋观岁用这种方式回应他:我可以满足你,但只满足我想满足的部分。
你可以提出要求,但最终的决定权,永远在我手里。
烤鱼是恩赐,是诱惑;烤芋头的缺席,是提醒,是警告。这是一种精细的、潜移默化的心理掌控游戏。
姜慢烟安静地、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所有的饭菜,包括那条烤鱼,没有剩下一点。
然后,他拿起矮几上的一本水利书,走回躺椅,仿佛真的被书中内容吸引,专注地阅读起来。
表面平静无波,仿佛昨日的“要求”真的只是为了解闷,而今日的“赏赐”也恰到好处。
但他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冰冷。
第十五日
院中的蓝花楹已几乎落尽,新叶初绽,绿意盎然,但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滞。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连日的寂静。
宋观岁走了进来,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纤尘不染,唇角噙着一抹显而易见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志得意满的气息,仿佛刚刚赢得了某种重要的胜利。
宝宝们,你们一般是几点上线看文?
还有两天就放假了,有点小激动[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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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孤独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