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璧几曲舞罢,回到了忘忧阁的密室里,他利索的揭开腰封,除去了刻意营造的曲线,换上了一身素衣,顿时显露出少年原本清瘦挺拔的骨架。
换完后,他指尖轻扣桌面,发出特定频率的声响。不到片刻,一个娇小的身影灵巧地从暗门里钻了出来。
“师尊您回来啦!”说话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束着俏皮的双丫髻,眼睛又大又亮,滴溜溜转着,带着这个年龄独有的狡黠与好奇。“怎么样?那些人全被你迷倒了吧,没有人能拒绝沉璧的美貌!”
边说着,她手脚麻利地开始为眼前这绝色美女拆卸饰品,步摇、珠花被一件件取下,墨玉般的青丝尽数披落下来。
“不出所料。”荣烬雪懒洋洋地,带着些满足和得意。拟音丹已经失去了效果,他的嗓音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低沉优雅,慢条斯理地,让人想到高贵的白狐。
他想着今日姬墟言的反应,愈加满意,唇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笑,“阿夏,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阿夏看着他的笑,就知道师尊肯定又憋着坏呢,“可别这么说,还是您的那些手段更厉害,一套下来谁能挡得住啊。”
容烬雪倒也不反驳,毕竟自己当时就是故意接近那人的。在知根知底的阿夏面前,他十分坦荡,“要不是当着那么多人,我就直接勾他下巴了。”
阿夏道,“您在揽月楼真是学了不少啊,太会了,我要是个男的,今晚肯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阿夏给他卸着面上的红妆,看着那绝世姿容在指尖下渐渐变化,还是忍不住道,“师尊您这脸简直绝了,要不是知道您是男性,我都以为您真是神女了。这姬氏编的神谕,由您来出演这神女,真是令人信服,便宜他们了。”
容烬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发丝,闻言,抬眼看向镜中正在褪去艳色的自己,语气里带上一丝玩味:“其实,当时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我还怀疑过,是不是神谕本身没问题,神女只是指沉璧是女性,而不是我,也能说得过去。”
”啊?”阿夏动作一顿,"那为何,您能确定这神谕是假的?“
容烬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后靠,闭上眼,任她擦拭,“还记得我化身神女的那场仪式吗?周身光芒笼罩,宛若神迹。”
“记得记得!”阿夏立刻来了精神,与有荣焉,“那帮人全都看呆了,哼哼,真是没见过世面。”
“世人眼中,沉璧自小在揽月楼长大,因日夜在楼中学习琴棋书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出现过,十分神秘。”容烬雪闭着眼,声音平缓地叙述。
“这个我知道,”阿夏接口,“沉璧十五岁那年,初次登台,惊才绝艳,一下就出名了,人们说沉璧就是神女。”
“不错。但当时,除了容貌,我也并无过人之处,相比另外两大神谕的浩大,沉璧作为神女,起初是难以服众的。”
“所以就有了那场化神仪式?”阿夏道,“您在那日跳舞的时候,被光芒点化,化身神女,自此拥有了倾国倾城容貌和过人的才华。”
阿夏都能背出来后续的发展,吐吐舌头,“这是民间通行的版本,虽然那仪式不似作假,但我觉得您根本没什么变化,那些技艺都是您本来就会的,容貌也是浑然天成,哪需要什么神光赐予,他们就是不承认别人的优秀。”
容烬雪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民间传说,总是需要一点戏剧性。但真相是,我本不愿出席那场仪式。”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那日的仓促:“那日我本有和忘忧阁长老们的会谈,是有关新发现的一片珍稀药地。两地间隔一个时辰的路程,用轻功也无法及时抵达,再加上我需要至少半个小时的乔装打扮,根本来不及。”
“确实,”阿夏深以为然,“而且沉璧姑娘多难请啊,姬氏之前不也吃过闭门羹?”
“是啊。“容烬雪轻轻吐出一口气,“当时,稠安跟我说姬氏来了请柬,我本不想去,打算让他推掉。但是稠安当时言辞过于恳切,我直觉不对,逼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只是看着我摇头,说……他尊重我的任何决定,不会因个人因素干涉我的想法。”
容烬雪声音低沉了几分,“他向来是个温和的人,我给他的权利和财富也足够立身,但我从没见过他露出那样的神情,我无法视而不见。”
“后来呢?他......开口求您了?”阿夏小声问。
“他没有求。”容烬雪摇头,语气有些复杂,“正因为他没有开口相求,那姿态才更让人无法拒绝。于是我直接问他,我除了跳舞,是否还需要做别的。他说‘不用,你只需要去跳舞就可以了。’我直觉不对,但我真的担心稠安,大不了就被发现我是男子,凭借我这身手,我也不会吃亏,就去了。”
“记得那一天,姬氏门派刚刚成立,宴请天下。我立于他们精心搭建的琼月楼之上,后来我才知道姬氏竟早在我点头之前,就已无比确信地对外宣扬了我的出席。楼下慕名而来的人群如潮水涌动,只为争睹所谓神女风采。”
“我只管跳,也没有出现任何的纰漏。只是跳到中途,突然周身泛出光芒,顺着我的身体自上而下,仿佛为我重塑筋骨。周围人们发出惊呼,那一刻,连我自身都有些恍惚......难道我真是神谕中的人?”
这时,阿夏已将他脸上最后一点胭红拭去。容烬雪彻底睁开眼,定定地看向镜中。只见镜中之人的魅惑之意已经褪去,眼飞红不再,眉峰清晰英挺,配上淡漠的眸色,整个人如同冰雕玉琢,清冷而孤高,与方才的绝世妖姬判若两人。
“就在光芒最盛之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我下意识地垂眸看向自身,那光芒完美地笼罩着我,然而……”
他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丝冷漠和讥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日因时间仓促,我胸前的束布裹得匆忙,其实并不平整,左侧甚至有一处明显的褶皱。人们离我远看不到,当时我的其他身体部位与光芒完美贴合,可那光勾勒出的曲线,竟是毫无缺陷,与往日精心装扮时的沉璧一般无二。这光芒,也完美的太假了些。”
“所以,所以,所谓的神光是......”阿夏惊呼。
“没错,是他们凭借某些术法预先设置好的幻影。”容烬雪肯定道,眉头微蹙,“我虽没听说过这样的术法,但当时趁乱,我在台上使了个障眼法,找到并暗中留存了一面作为术法媒介的镜子,只是......至今也没研究出什么名堂。”
“之后,姬氏的掌门人专程请我一叙,我留了个心,装作新生神女的懵懂之态。他的话很小心,似是而非,正因我心存疑虑,反而觉得他字字句句皆在试探套话。”
“再后来,我就功成身退。因为被冠以神女的称号,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沉璧这个身份就半隐于世了。”
他总结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所以啊,十年前的神谕,至少有一条是假的。至于其他两条,我还不确定。”
阿夏倒吸一口凉气,手上动作都慢了,“可姬氏除了这条神谕,其他的神谕都应验了啊,之前的预言还都救了不少人。他们宗主……看着也不像恶人。”
“这正是最有趣的地方。”容烬雪淡淡道,眸光锐利如冰,“所以我也很好奇,一个手握真预言能力的家族,为何要煞费苦心,制造一个假的神女。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几日后,揽月楼
揽月楼是普天下最热闹的楼阁,也是最高等级的烟花之地。女子本不便抛头露面,但自这揽月楼出了名后,达官贵族纷纷将女儿送往此地,自幼研习琴棋书画,只为借其声望,光耀门楣。
只是这选拔标准极为严苛,一般人无法进入,却也正因如此,世人反而挤破了脑袋想将人送来。
楼中有名的清倌人数不胜数,吸引了无数文人雅士在此宴饮、诗词唱和,这里风流才子和美女的佳话,更是数不胜数。再加上这揽月楼出了个神女,人们更是趋之若鹜,只求一窥仙容。
风月所的等级分明,自上而下,分别为酒楼、瓦舍与寮。
清倌人主要在揽月楼,以卖艺为主,沉璧便是这清倌人;红倌人则略懂才艺,卖艺和卖身两者兼有,平时多出入于酒楼;最底层的则是娼人,不卖艺,只卖身,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被赎身,跟一户好人家,给自己的后半辈子谋个保障。
平日里,此地虽人流不绝,但见到清倌人的花销实在太高,人们倒也不至于如此狂热。可这几日,神女一舞,风头正盛,四面八方的人便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使得楼中分外热闹。
人数一多自然鱼龙混杂,现今的揽月楼不全是文人雅士,也有附庸风雅之人,他们听不下去小曲,只管给自己找些消遣的玩意儿。
只见厅堂之中,几个花花公子无视了台上清倌人的字画和周围人的唱和,开始摇起了骰盅。
萧断砚坐于他们其间,一身华贵的织金锦袍,领口微敞,墨发用金环束起,几缕不羁地垂落。虽然没有坐在主位,却仿佛天生能吸引别人的目光。
“再来。”
他一只手随意地将几块碎金和一些银票推向“小”的区域,姿态慵懒恣意,仿佛面前的不是什么钱,而是一捧土。
对面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冤大头,眼神有种热切。
萧断砚见他犹豫,面上不露声色,嘴里却道。”磨磨唧唧的,不敢赌了?堂堂姬家的二少不会连这点钱都不舍得掏吧。“
旁边有人煽风点火,“这小子真是狂得没边儿了,墟爻少爷,和他赌!给他点教训尝尝,非得让他把这家当全输了!”
“那......那我押大!”姬墟爻喝了点酒,被别人一撺掇,正是上头的时候。
“来吧!”“来,快开!”“开开开开!”
几个人的声音一时有点激动,盖过了些许的唱词,但人们本就大多没有高雅的情调,纷纷围了上来。一些想听曲儿的,看见是姬家的人,也只能闭嘴。
开盅——“大”!
“哎呀,真是抱歉,这位公子,这些钱都是我的了。”姬墟爻平日里爱好玩乐,他的兄长姬墟言深知他的本性,对他管教严格,手头也不是很宽裕,此时见了这些钱,嘴角都快列到耳朵边去了。
“不愧是姬家的公子,料事如神啊!”“是啊,姬家的预言什么时候没准过!这二少主也颇有姬家风采,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姬墟爻听着旁边人的恭维之词,拿着手上的钱不住地乐。
但他还是装作不在意般地对萧断砚说,“喂,你还有钱吧,别在这打肿脸充胖子,你要是求求我,我也可以考虑还你一点。”
萧断砚见他这般,也忍不住想笑,心想这人还真是把什么都写脸上,自己专门整个假身份来都浪费,下次干脆扮个乞丐碰瓷得了,还能顺带挣点儿钱,比这般赔钱可强多了。
不过......平时也难以见到他,他被家里保护的很好,到接近二十的年纪,还能这么天真可爱,萧断砚想到这甚至有点羡慕。
也不知道他们家那帮人鬼精鬼精的,怎么养出个这样的傻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