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诚伯府的“锦瑟园”内,正值春光最秾丽之时。佳木葱茏,奇花灼灼,穿行其间的仆役们屏息静气,步履轻捷,显是规矩极严。
镇远侯府的车驾抵达时,园内已是珠环翠绕,暗香浮动。林月柔携着沈知微与谢明玉缓步而入,立时引来了几道不着痕迹的打量目光。
今日林月柔一身绛紫缠枝牡丹纹杭绸褙子,端庄持重。谢明玉穿着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娇艳得如同枝头最俏的那朵海棠。而被她挽着手臂的沈知微,则是一身月白底绣淡青缠枝兰草纹的软缎襦裙,外罩雨过天晴色素面比甲,通身上下再无多余装饰。
“哟,三夫人可算来了。明玉这孩子,越发出落得可人了。”永诚伯夫人笑着迎上来,目光在沈知微身上一转,带着几丝的好奇,“这位便是府上的表小姐?果真是好模样,好气度。”
林月柔温婉一笑,将沈知微稍稍往前带了带:“正是我家外甥女,闺名知微。微儿,快见过伯夫人。”
沈知微依言上前,姿态规矩地敛衽行礼,声音轻柔如水:“知微给伯夫人请安。”
“快别多礼。”永诚伯夫人虚扶一下,笑道,“早听闻沈探花家的千金知书达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语气和蔼,仿若自家长辈。
这时,几位与林月柔相熟的夫人也围了过来,彼此见礼寒暄。沈知微始终安静地站在林月柔身侧稍后的位置,她能感觉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好奇,有怜悯,亦有不易察觉的轻慢。
谢明玉已如蝴蝶般飞到了相熟的小姐妹堆里,嬉笑玩闹,好不惬意。不多时,她引着两位衣着华贵的小姐过来。
“微姐姐,这是光禄寺李少卿家的明芳妹妹,这位是鸿胪寺孙大人家的淑敏妹妹。”谢明玉笑语盈盈,又转向那两位,“这是我江宁来的表姐,沈知微。”
李明芳生得圆脸大眼,性子活泼,打量着沈知微,脆生生道:“沈姐姐好,早听明玉姐姐提起你,今日总算见着了,果然跟画上走下来的人儿似的。”
孙淑敏则矜持些,柳绿色衣裙衬得她身姿纤弱,她浅浅一笑:“沈姐姐安好。姐姐初来京城,可还习惯?”
沈知微微微屈膝还礼,声音依旧轻柔:“劳两位妹妹动问,一切都好。”她目光掠过孙小姐裙摆上精致的苏绣缠枝莲纹,又飞快垂下。
李明芳快人快语:“明玉姐姐,方才我们正说要去那边水榭看锦鲤,听说新进了几尾极稀有的‘金缕衣’,一起去瞧瞧?”
谢明玉看向沈知微,似在征询她的意见。沈知微轻轻摇头,唇边噙着一抹歉然的浅笑:“我有些畏光,就在这阴凉处略站站便好,妹妹们自去顽吧,不必管我。”
谢明玉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放松,从善如流道:“那姐姐稍坐,我们去看一眼便回。”说着,便亲亲热热地挽着李、孙二人去了。
林月柔正与永诚伯夫人说话,回头见沈知微独自一人,便示意身后的丫鬟搬来一个绣墩,让她在廊下坐着歇息。
沈知微谢过,安静坐下。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视着园中景象。假山层叠,曲水环绕,亭台楼阁的布局暗合五行,往来仆从虽多,却各行其是,井然有序。她耳力极佳,偶尔能捕捉到夫人们低语交谈的碎片。
“……漕运上月又扣了几艘船,说是查验,里头怕是……”
“……钦天监夜观星象,言帝星旁有晦暗之光,陛下近日心绪不佳……”
“……靖安郡王世子此番凯旋,听说……”
她垂眸,指尖在微凉的丝绢上轻轻划过,将这些零碎信息一一纳入心中。
不多时,永诚伯夫人笑着击掌,吸引了众人注意。她先赞了一番园中景致,继而道:“姑娘们枯坐无趣,今日咱们玩个雅致的‘花间觅蹊’如何?”接着便将藏玉质花签、猜花名、诵诗词的规则细细说了。
众家小姐闻言,皆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谢明玉回到沈知微身边,语气带着几分怂恿:“微姐姐,我们也去寻一寻吧?听说那花签雕得极精巧,材质也好。”
沈知微抬眼,眸中带着一丝怯怯的犹豫:“我……我怕是不成,诗词上生疏得很……”
“姐姐何必妄自菲薄?”谢明玉笑道,“不过是游戏罢了,寻个趣儿。”话虽如此,她却也未再坚持,与另几位小姐结伴去了。
沈知微扶着春棋的手起身,并未往人多处去,只拣了条花木深处更为幽静的小径缓步而行。她目光沉静,掠过一丛丛开得正盛的花木,对那些可能藏匿着珍贵花签的角落似乎并不十分上心。
行至一架繁茂的荼蘼下,雪白的花瓣簌簌而落,几欲迷眼。春棋眼尖,低呼一声:“姑娘,您看那花根处。”
只见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细长花签半掩在湿泥与落英之间,形如倒挂的铃铛,玉质温润无瑕。沈知微俯身,用帕子垫着,小心翼翼地将它拾起。那玉触手生温,雕工简洁却传神。
她凝视片刻,轻声道:“形若垂铃,质比霜雪,应是‘铃兰’。”略一沉吟,一句清泠的诗便流淌而出,“‘翠叶藏铃,幽谷传清响。’”
话音甫落,身侧荼蘼花架后传来一声极轻的赞叹,随即一个带着几分慵懒清越的女声接道:“‘孤芳不自赏,幽寂待人识。’接得可还工整?”
沈知微心中微凛,侧身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沉香色遍地织金缠枝莲纹锦缎长衣的年轻女子,自花架后转出。她约莫十七八岁,容貌明丽不可方物,眉宇间一段疏朗大气,竟是逼得周遭繁花都失了颜色。
那女子目光落在沈知微手中的白玉花签上,唇角微勾,带着一丝欣赏:“铃兰生于幽谷,性喜清静,不与人争春。你能识得它,又不出‘空谷幽兰’之类俗套,可见是懂了它的品性。”她视线转向沈知微素净的衣裙和发间唯一的银簪,“你是镇远侯府林夫人带来的那位沈姑娘?”
沈知微在她目光注视下,下意识地微微收紧手指,将那枚花签攥在掌心,依礼深深福下下去:“小女沈知微,不知贵人在此,惊扰了。”她虽不识对方面容,但这通身的气派与衣饰规制,绝非寻常贵女。
女子身后一位面容肃穆的嬷嬷适时低声道:“沈姑娘,此乃端亲王府永嘉郡主。”
沈知微心下一震。端亲王是今上胞弟,圣眷正浓,这位永嘉郡主更是京中闺秀里拔尖儿的人物,才名远播,性子爽利明快,等闲不与人交往。她再次敛衽,姿态愈发恭谨:“民女参见郡主殿下。”
永嘉郡主随意地摆了摆手,腕间一对通透的翡翠镯子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不必拘礼。本郡主不过是嫌那边喧闹,借此地躲个清静,倒叫你扰了。”她语气里并无怪罪,反而带着几分戏谑,目光再次落在那枚花签上,“你这句诗,虽非名家手笔,却颇得铃兰风致,比那些只知堆砌辞藻的强出许多。沈探花之女,果然不俗。”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欢笑声,似是有人寻到了极为难得的紫玉菊签,引得众人围看。
永嘉郡主瞥了一眼那热闹处,复又看向沈知微,眸色深了些许,意有所指道:“这园子里,争奇斗艳者众,懂得欣赏幽谷铃兰者寡。沈姑娘初来京城,这满目繁华虽好,也要仔细分辨,哪些是值得驻足品味的嘉木,哪些……”她微微一顿,声音轻缓却清晰,“不过是徒有其表、内里荆棘的障眼之物。”
言罢,她对沈知微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扶着嬷嬷的手,转身沿着另一条幽径迤然而去,空气中只留下一缕清冽的寒梅冷香,久久不散。
沈知微握着那枚犹带体温的白玉铃兰花签,立于荼蘼花下,望着永嘉郡主消失的方向,眸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思量。这位郡主,似乎话中有话。
“姑娘,”春棋小声提醒,“香快燃尽了。”
沈知微回过神来,将花签仔细收入袖中,神色已恢复一贯的沉静:“走吧,该回去了。”
主仆二人沿原路返回,身影渐渐没入扶疏的花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