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过栖梧院的抄手游廊,带来西府海棠的淡雅香气。几片粉白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被经过的裙裾无声碾过。
沈知微从母亲房中出来时,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方才喂进去的半盏参汤又尽数呕了出来,母亲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喉间嘶哑的喘息声像钝刀般磨着人心。
“姑娘,”吴妈妈悄步上前,将一件月白素锦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春棋守着姨太太呢,夏书去小厨房看药了。”
沈知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披风边缘细密的针脚。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西厢房,窗边的湘竹帘半卷着,光线被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江宁有消息了?”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满室静谧。
吴妈妈肃然应是,从袖中取出一枚蜡封的细小竹管:“秋画姑娘传信来,明面上的铺面田庄都已接手,二老爷三老爷虽明着不敢再闹,暗地里却纵容底下人怠工生事。幸得老爷生前布下的几个老掌柜镇着,才没出大乱子。”
沈知微拆开蜡封,将薄如蝉翼的信纸在掌心展平。目光扫过上面娟秀却暗藏锋棱的字迹,唇角牵起一丝冷意:“告诉秋画,不必与他们纠缠。盈利暂且不论,只要账目清楚,人手安稳即可。”
“老奴明白。”吴妈妈低声道,“陶大勇三日前已沿漕河北上,按姑娘吩咐暗查那几艘‘官盐’漕船。西榆钱胡同那边,老何递话来说一切安好,请姑娘放心。”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少女清脆的嗓音:“微姐姐可在屋里?”
沈知微与吴妈妈交换了个眼神,后者立即将竹管收进袖中。门帘被丫鬟打起,一阵清雅的百合香风先飘了进来。
谢明玉今日穿着樱草黄缕金海棠花刺绣春衫,湖碧色月光纱裙迤逦及地。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来,发间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映得眉眼愈发娇艳。
“没打扰姐姐歇息吧?”她笑吟吟地福了半礼,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室内陈设,“我瞧着今日海棠开得好,特意给姐姐带了两支新得的山参。”说着示意身后丫鬟将锦盒放在紫檀小几上。
沈知微忙起身还礼,动作间带着几分仓促的局促:“劳动三妹妹亲自过来,快请坐。”她转头轻声吩咐:“春棋,沏盏新茶来。”
谢明玉顺势在临窗的暖榻上坐了,指尖轻轻抚过榻上铺着的猩红洋毯,笑道:“姐姐这里倒是清雅,就是太素净了些。”她目光落在沈知微未施脂粉的脸上,语气关切,“姐姐脸色还是不好,可是昨夜没睡安稳?”
“劳妹妹挂心,只是惦记着母亲的病情。”沈知微垂眸坐下,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方才孙太医来请脉,说母亲心脉受损,需长期温养......”
谢明玉轻轻“呀”了一声,眼底适时泛起怜惜:“姨母这般情形,姐姐更要保重自己才是。”她示意丫鬟打开另一个锦盒,露出里面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这料子透气性好,正适合做夏衣。明日永诚伯府的赏花宴,姐姐正好穿去散散心。”
沈知微闻言,睫毛轻轻颤动,声音愈发低柔:“我知姨母和妹妹好意,只是我尚在孝中,此时赴宴恐于礼不合......”
“姐姐多虑了。”谢明玉亲热地握住她微凉的手,“母亲特意吩咐了,不过是去坐坐认认人,并不参与饮宴。再说——”她语气微顿,压低声音,“永诚伯夫人最是信佛,若知道姐姐这般孝心,只会更加怜爱。”
沈知微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能抽出手。她抬眼时眸中水光潋滟,带着几分惶恐:“可我这般身份,只怕会丢了侯府颜面......”
“姐姐放心,母亲既开了口,自然会为姐姐打点妥当。”谢明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子,唇角笑意更深,“说起来,我前儿得了一对白玉耳珰,成色极好,正好配姐姐这支簪子。”
这时春棋端了茶进来,谢明玉接过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着浮沫,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姐姐幼时在江宁,曾得沈姨父亲自教导?想必琴棋书画都是极精通的。”
沈知微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盏中茶水漾起细碎涟漪:“父亲虽教导过几日,奈何我资质愚钝,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她低头抿了口茶,声音几不可闻,“如今连针线都做不好了......”
谢明玉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一扫而过,笑道:“姐姐太过自谦了。明日赏花宴上定能见到不少才女,姐姐这般品貌,必不会逊色于人。”
又闲话片刻,谢明玉才起身告辞。沈知微送至院门,望着那抹娇艳的身影消失在曲径尽头,眼底的惶恐渐渐化作一片沉静。
回到房中,吴妈妈低声道:“三小姐这般热情,倒让人不安。”
沈知微走到窗前,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上雕琢的海棠花纹:“她是在试探我的底细。”目光落在小几上的锦盒上,“收起来吧,明日赏花宴的穿戴,按规矩备一套素净得体的即可。”
“姑娘真要去?”
“自然要去。”沈知微转身,眸色深沉如夜,“谢明玉有句话没说错,永诚伯府的花宴,确实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她顿了顿,“让夏书留意世子近日动向。另外,告诉秋画,江宁那边......可以适当让出两处不太要紧的铺面。”
吴妈妈神色一凛:“姑娘是要......”
“总要让他们尝些甜头,才不会狗急跳墙。”沈知微望向窗外,几片海棠花瓣正悠悠落下,“至于明日......”
她声音渐低,后面的话语消散在穿堂而过的春风里。唯有案头那方青玉镇纸,在光影交错间泛着幽冷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