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几场急雨过后,京城的暑气略消,早晚间竟有了些许凉意。镇远侯府内,因着老夫人的寿辰将至,上下已开始悄然筹备,虽未大肆张罗,但库房管事和针线房的婆子们也忙碌起来。
这日清晨,沈知微照例带着新临的字帖去慈安堂请安。行至廊下,恰遇谢珩从院内走出。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墨青色暗纹杭绸直裰,腰束玄色宽带,更显肩宽腰窄,步履间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
“世子爷。”沈知微停下脚步,恭敬行礼。
谢珩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沈姑娘。”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她手中握着的卷轴,“又在临帖?”
“是。”沈知微轻声应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卷轴的边缘,“前日得表哥送来几幅前朝小楷摹本,笔意精妙,不敢懈怠。”
谢珩想起观棋回报,谢珉确实给她送过字帖。他目光微深,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忽然道:“听闻前日永嘉郡主邀你游湖,苏家二小姐也在?”
沈知微心中微凛,面上露出一丝慌乱,像是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声音更轻了些:“是……郡主厚爱,苏小姐性子极好。”
“都聊了些什么?”谢珩语气平淡,仿佛随口一问。
沈知微微微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触及他深邃的目光,又立刻低下头,耳根泛起淡淡的粉色,带着几分不安:“不过……不过是些诗词画作,湖光山色……偶尔,也听苏小姐提及苏尚书为政务繁忙……”她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不该议论朝臣,立刻噤声,不安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谢珩将她这番情态尽收眼底,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与观棋查回的消息隐隐吻合。他不再追问,只淡淡道:“进去吧,祖母已在堂内。”说罢,与她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沈知微直到他走远,才缓缓直起身,他果然起疑了,也在查证。
进入慈安堂,老夫人正由珍珠伺候着用一盏血燕。见沈知微进来,她和蔼地招手:“微丫头来了,快过来。方才珩哥儿还说起你字写得好,是个静得下心的。”
沈知微忙上前行礼,谦逊道:“老夫人谬赞,微儿不过是信笔涂鸦,不敢当世子爷夸奖。”
“你也不必过谦。”老夫人放下白瓷盏,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目光温和地打量她,“听月柔说,你母亲近日气色好了些?”
“托老夫人的福,娘亲近日能安睡几个时辰了,精神确是好些。”沈知微语气带着真切的喜意。
“那就好。”老夫人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对身旁的刘妈妈道,“去把我那对白玉嵌碧玺的掩鬓找出来,微丫头气质清雅,戴那个正合适。寿辰那日,让她也打扮得精神些。”
刘妈妈笑着应下。沈知微心中微震,老夫人这分明是抬举她,在众人面前给她体面。她忙起身谢恩:“谢老夫人厚爱,只是如此贵重之物,微儿受之有愧……”
“给你就拿着。”老夫人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在我这里,不必总是如此小心翼翼。”
正说着,林月柔带着谢明玉和谢明萱也来了。谢明玉笑着给老夫人请了安,目光扫过沈知微素净的衣衫和发间那支唯一的银簪,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
“祖母,”谢明玉亲热地挨着老夫人坐下,“孙女儿正在给您绣个万寿纹的炕屏,用了最新的双面绣技法,只是那蝙蝠的翅膀总绣不好,待会儿还要请教祖母身边的顾绣娘。”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笑道:“就你手巧,心思也多。不过寿辰而已,不必如此费神。”
“那怎么成?”谢明玉娇声道,“祖母的寿辰,自然要尽善尽美。”她说着,似是无意地看向沈知微,“微姐姐给祖母准备了什么寿礼?姐姐才学出众,准备的定是非同一般。”
一时间,堂内目光都落在沈知微身上。
沈知微起身,声音轻柔却清晰:“回玉妹妹,微儿身无长物,唯有手抄《金刚经》一部,为老夫人祈福,愿老夫人身体康健,福寿绵长。”她顿了顿,补充道,“用的是前日三表哥所赠的宣城净皮纸,望能不辱没纸张。”
老夫人闻言,眼中露出满意之色:“抄经好,静心祈福,比那些花哨东西更合我意。珉哥儿送的纸?他倒是有心。”
林月柔也松了口气,笑道:“微儿有心了。母亲礼佛,这份寿礼最是妥当。”
谢明玉嘴角笑容不变,指尖却微微蜷缩了一下。
请安过后,沈知微照例去西厢房看望母亲。沈林氏今日精神不错,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天光看一本旧棋谱。见女儿进来,她放下书,慈爱地招手。
“母亲今日气色真好。”沈知微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执起团扇为母亲轻轻扇着。
“我昨晚梦见你哥哥了,他说一切都安好。”沈林氏微笑道,“方才你姨母过来,说老夫人寿辰后,想请陈太医再为我仔细诊诊脉,调整方子。”她握着女儿的手,低声道,“微儿,侯府待我们恩重,你……要谨守本分,莫要给你姨母和老夫人添麻烦。”
沈知微反握住母亲枯瘦的手,心中一酸,面上却带着温顺的笑:“女儿明白,母亲放心。”
从母亲房中出来,沈知微并未立刻回自己房间,而是转向了小书房。谢明萱今日不用去学堂,早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正对着描红帖子撅嘴。
“微姐姐!”见她进来,谢明萱立刻丢下笔,扑过来抱住她的腰,“这个‘泰’字好难写,手腕都酸了。”
沈知微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一步,稳住身形,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写字如做人,需得沉心静气,循序渐进。来,姐姐看看你写到哪儿了。”
她耐心地指导谢明萱运笔,偶尔握着她的手带她感受笔锋的转折。小女孩在她温柔的引导下,渐渐静下心来,一笔一画写得有模有样。
“姐姐,”谢明萱忽然抬起头,眨着大眼睛问,“祖母寿辰,我送什么好呢?玉姐姐绣了炕屏,你抄了经书,我也想送祖母喜欢的。”
沈知微看着她纯真的小脸,心中微软,柔声道:“五小姐的一片真心,老夫人定然喜欢。不若……画一幅松鹤延年图?老夫人见五小姐学业进步,定比收到什么贵重礼物都开心。”
谢明萱眼睛一亮:“对呀!我这就开始练画鹤!”她立刻来了精神,铺开宣纸就要动笔。
看着小女孩专注的侧脸,沈知微目光微凝,这份纯粹的孺慕之情,才是最难得的。
外书房。
谢珩看着观棋刚送来的密报,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线索指向吏部考功司一名姓王的郎中,此人是范永谦的门生,曾多次经手曹猛等人的考评升迁文书。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深入调查时,这名王郎中前日傍晚下衙归家途中,竟惊了马,摔断了腿,告假在家休养,所有公务暂由副手代理。
“惊马?”谢珩声音冷沉,“可查清楚了?”
“表面看是意外。”观棋低声道,“那匹马是王郎中惯常骑乘的,那日不知为何突然受惊。马夫和王郎中的随从都审过了,没发现明显疑点。但时机……太巧了。”
谢珩眸色幽深。确实太巧了。他们刚摸到线索,关键人物就出了“意外”。
“江宁那边呢?”他问。
“沈文松近日焦头烂额,他私下放印子钱的凭证被人复制多份,匿名投给了他的债主和对头,现在天天有人上门逼债。沈文槐的绸缎庄货源被断,客源流失严重,铺面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动手的人很干净,暂时查不到‘裕泰昌’头上,但……”观棋顿了顿,“我们的人发现,除了我们和那股不明势力,似乎还有人在暗中打压沈家,手法……颇为老辣。”
谢珩站起身,走到窗前。看来,盯着沈家这块肥肉,或者沈文柏留下东西的人,不止一方。
“主子,是否要提醒一下沈姑娘?”观棋迟疑道。
谢珩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必。”
“继续盯紧王郎中,还有吏部其他可能与范永谦有关联的人。江宁那边,静观其变。”
“是。”
谢珩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朱笔,立刻批阅公文。
夜色渐深,栖梧院西厢房的灯烛却亮了很久。沈知微坐在窗下,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绣着一方帕子,帕角是一丛幽兰,线条清雅。吴妈妈安静地在一旁分着丝线。
“姑娘,容先生又传信来了。”吴妈妈声音压得极低,“说江宁那边暂时平静,让您放心。另外……柳家那边,似乎有些不安分,柳二夫人前日去了永宁侯府一趟。”
沈知微执针的手稳稳落下,绣出兰叶流畅的弧度:“永宁侯府如今只剩个空架子,舅舅们又不在京中,他们想去攀扯,也攀扯不上什么。”她语气平静,“倒是林家……杭州那边可有动静?”
“暂时没有。”吴妈妈摇头,“听说林家大老爷身子不爽利,一时半会儿估计顾不上京城。”
“嗯。”沈知微颔首,不再多言。她轻轻抚过绣绷上那株即将成形的幽兰,眸色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