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后一日,天气依旧闷热得令人透不过气。午后,栖梧院西厢房内,沈知微正对着窗外那株被烈日晒得叶片卷曲的玉兰出神。
正思忖间,门外响起吴妈妈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帘子被轻轻撩开,吴妈妈脸上带着几分讶异与慎重,低声道:"姑娘,端亲王府来了人,是永嘉郡主身边的掌事常嬷嬷,递了郡主的帖子,邀您明日过府游湖。"
沈知微心头微凛,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冷梅香的泥金帖。帖上字迹依旧是永嘉郡主那手洒脱不羁的行书,言辞却比上回品画之邀更添了几分亲昵:
"知微雅鉴:
近日暑气蒸人,偶得太湖银鱼两尾,新酿荷花酒数坛。镜湖荷花开得正好,欲邀妹同游,泛舟品鲜,共消永昼。
望勿推却。
永嘉手书"
这语气,已近乎手帕交之间的随意。永嘉郡主屡次示好,她若再一味谦卑推拒,反倒显得生分了。既然郡主有意相交,她何不顺势而为?
"妈妈,"她抬眸,眼中已有了决断,"去回禀姨母吧。另外,将我前日手抄的那册《古谱残局集注》寻出来,用锦盒装好,明日带去。"
吴妈妈会意,连忙应下。那册棋谱是沈知微根据父亲留下的残本精心整理注释而成,其中不乏精妙解法。
翌日,端亲王府的朱轮华盖马车准时停在了镇远侯府二门外。此次永嘉郡主只邀请了沈知微一人,消息传到漱玉轩,谢明玉正对镜试戴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镜中娇艳的面容顿时沉了下来。她缓缓放下步摇,指尖在梳妆台上轻轻敲击,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倒是好造化。"
端亲王府的镜湖果然名不虚传,比靖安郡王府的荷塘更为开阔,水光潋滟,碧波千顷。湖畔垂柳依依,丝绦般拂过水面,湖心几座亭台点缀其间,飞檐翘角若隐若现。几只精致的画舫停泊在垂杨荫下,随着微波轻轻荡漾。
永嘉郡主今日穿着一身天水碧银线绣缠枝莲纹的软罗襦裙,比之上次王府花宴,更添了几分闲适与慵懒。她正斜倚在临水的"沁芳亭"中的美人靠上,纤指拈着鱼食,漫不经心地撒向水中争食的锦鲤。
见沈知微在侍女引领下袅袅而来,她放下手中的白玉小碟,含笑招手让她近前。
"不必多礼了,这大热的天,快过来坐下凉快凉快。"永嘉郡主指了指身旁铺着凉玉簟的紫檀木鼓凳,目光在沈知微那身浅藕荷色素面杭绸褙子和月白绫裙上掠过,不由点了点头,"这身打扮清爽,正合游湖。"
沈知微敛衽行了一礼,含笑道:"谢郡主夸赞。郡主今日这般打扮,才真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令人见之忘俗。"
永嘉郡主闻言,眼底笑意更深了些,亲自执起甜白釉荷叶执壶,为她斟了一盏冰镇过的梅子露:"就你会说话。尝尝这个,用去岁收的梅花雪水并初春的青梅酿的,酸甜生津,最是解暑。"
沈知微双手接过那盏沁着冰凉水汽的青玉盏,指尖与冰凉的盏壁一触即分,道了谢,方小口啜饮。冰凉酸甜的液体滑入喉中,果然驱散了不少从府外带来的燥热之气。她放下茶盏,从身后吴妈妈手中接过一个紫檀木嵌螺钿的锦盒,双手奉上:"承蒙郡主屡次相邀,知微无以为报。这是先父收藏的一册古谱残局,知微不才,添了些许注释,想着郡主或会喜欢,特抄录奉上,聊表心意,还望郡主莫要嫌弃。"
永嘉郡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接过锦盒打开,取出那册装帧素雅的手抄棋谱,随手翻了几页,见其中注解精辟,字迹清秀中带着风骨,不由赞道:"好字!好见解!这册棋谱甚合我意,知微有心了。"她将棋谱小心放回盒中,交给身旁的侍女收好,再看沈知微时,目光中又多了几分真切的欣赏。
"今日请你来,一是前日得了好鱼好酒,想着你或许喜欢;二来,"永嘉郡主放下执壶,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湖面,语气随意中带着些许关切,"我那不成器的堂弟,靖安王世子定了苏尚书家的二小姐,下月纳采。苏家那丫头,名唤如意,性子温婉,于书画上亦有几分灵气,想着你们年岁相仿,或能谈得来,便也邀了她一同来散散。"
沈知微心中一动,苏如意?那位即将成为靖安王世子妃的苏家二小姐?她面上不露声色,只柔声道:"郡主思虑周全,能得见苏小姐,是知微的福分。"
正说着,侍女引着一位小姐袅袅婷婷而来。正是苏如意。她今日穿着一身樱草黄绣折枝玉兰纹的软罗襦裙,眉眼温顺,气质清雅。见到永嘉郡主,她忙上前两步,屈膝行礼,声音柔婉如春水:"如意来迟了,请郡主恕罪。"
"不妨事,是我们来得早。"永嘉郡主笑着虚扶一把,亲自执壶也为她斟了一盏梅子露,这才为两人引见,"如意,这便是沈姑娘,学问极好的。知微,这是苏尚书家的二小姐如意,日后你们可多亲近。"
沈知微与苏如意相互见礼。沈知微姿态放得低,语气柔婉:"苏小姐安好。"
苏如意则回以温婉一笑,目光清澈,带着善意的打量:"沈小姐有礼。"她早从郡主口中听闻这位寄居侯府的表姑娘才学不凡,今日一见,只觉得对方气质沉静如水,虽衣着素净,却难掩眉宇间的书卷清气,尤其那一双明眸,澄澈中透着聪慧,心下便先有了几分好感。
永嘉郡主见两人初见气氛融洽,便起身道:"湖上风凉,咱们登船吧,边游湖边说话更自在。"
画舫早已备好,船身精巧,雕栏画栋,舱内铺设着光滑的竹席,设着矮几和柔软的蒲团,四角悬挂着驱蚊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艾草清香。舫窗大开,湖风习习,带着水汽与荷香,沁人心脾。
三人落座,侍女奉上清茶和几样精致点心后便悄无声息地退至舱外伺候。永嘉郡主兴致颇高,命人将画舫缓缓驶向湖心荷深处。
起初,话题不过是围绕着湖光山色、诗词画作。苏如意于诗词上造诣不浅,言谈间引经据典,却并不卖弄,反而时常诚恳地请教沈知微的看法。沈知微言辞虽不多,却总能切中要害,偶有一两句见解,鞭辟入里,令苏如意眼眸发亮,忍不住抚掌称是。永嘉郡主大多时候含笑听着,偶尔插一两句点评,往往妙语连珠,一针见血,引得沈知微与苏如意皆会心一笑。
不知不觉,画舫驶入一片茂密的荷花荡,四周皆是亭亭如盖的碧叶与娉婷绽放的粉荷,重重叠叠,几乎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喧嚣,只闻桨橹划水之声与偶尔的鸟鸣。
永嘉郡主执起一柄素面团扇,轻轻拨着冰鉴冒出的缕缕白气,话锋似是不经意地一转,带着几分闲聊的意味,对苏如意道:"说起来,前日听父王提起,江南盐务近来似乎颇不平静,督查院那边查得紧。苏尚书在吏部,近日怕是忙得焦头烂额吧?我瞧着如意你都清减了些。"
苏如意正拈起一块形如荷花的酥点,闻言轻轻放下,用帕子拭了拭指尖,柔声应道:"劳郡主挂心,父亲近日确是早出晚归,常与幕僚在书房议事至深夜。说是核查各地官员考绩,尤其是漕运、盐课相关衙门的官员履历,格外繁琐,须得慎之又慎。"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细声补充道,"前日晚膳时,父亲难得在家用饭,席间还感叹,说有些官员升迁调动的轨迹颇为蹊跷,譬如……江宁卫那个姓曹的千户,听闻早年不过一普通军户,并无显赫背景,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这几年竟连连升迁,速度异于常人,其中关节,实在令人费解。"
沈知微执着青玉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盏中清亮的茶汤漾开细微的涟漪。她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垂眸看着盏中沉浮的碧色茶叶,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永嘉郡主眸光微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语气慵懒:"哦?还有这等事?看来这江南官场,水深得很。"她眼尾余光扫过沈知微低垂的侧脸,见她神色如常,方继续道,"不过这些琐事,自有朝廷大员们操心,我们只管赏我们的花,品我们的酒便是。"说着,她亲自执壶,为沈知微和苏如意续上冰镇的梅子露,"来,尝尝这荷花酒,是用今年头一批新荷的露水酿的,清甜不醉人。"
沈知微顺从地端起酒盏,指尖感受到瓷壁的冰凉,浅尝一口,赞道:"果然清冽甘醇,荷香盈齿,郡主府上的东西总是这般别致。"她借着饮酒的动作,广袖微遮,完美地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思量。
游湖至申时方散。画舫靠岸时,夕阳已给湖面镀上一层金红。永嘉郡主亲自将沈知微和苏如意送至二门。临别前,她拉着沈知微的手,语气格外真诚:"今日与你们说话,甚是愉畅。知微你性子沉静,见识不凡,如意温婉灵秀,你们二人投缘,日后在京中也可多来往。"她又转头对苏如意笑道,"你与煜哥儿定了亲,往后便是自家人,常来府里走动,莫要生分了。"
苏如意脸颊微红,羞涩地点点头,悄悄看了沈知微一眼,眼中带着期待。沈知微则敛衽行礼,声音温软却清晰:"蒙郡主厚爱,知微感激不尽。日后若蒙郡主与苏小姐不弃,知微定当多多请教。"
回到栖梧院,她先去了西厢房看望母亲。沈林氏今日精神尚可,正由小丫鬟扶着在窗边慢慢走动。见女儿回来,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细细端详她的面色:"微儿回来了?郡主相邀,一切可还顺利?瞧着你气色倒好。"
"一切都好,母亲放心。"沈知微上前扶住母亲的手臂,触手依旧纤细羸弱,她心中微酸,面上却带着轻松的笑意,细心为母亲拭去额角的虚汗,"郡主待人亲和,今日还认识了苏尚书家的二小姐,性子极好,我们很是谈得来。"
服侍母亲歇下后,沈知微回到自己房中,却并未立刻歇息。她屏退左右,只留吴妈妈在门外守着,自己则铺纸研墨,就着跳跃的灯花,凭着记忆,将今日游湖时苏如意提及的、关于曹猛升迁蹊跷的只言片语,以及自己根据父亲生前零散笔记推测出的、可能与吏部考功司有关的线索,用极隐晦的词语掺杂在一些读书笔记中记录下来。写完后,她待墨迹干透,方将那张纸笺折成一个小小的方胜,藏于妆匣底层那支不常戴的赤金簪子的暗格内。
隔日清晨,她去慈安堂请安时,正遇上谢珩也在。他似乎是刚下朝回来,穿着一身绯色仙鹤补子公服,更衬得面容冷峻,身姿挺拔,正站在堂下向老夫人请安。
沈知微垂眸敛衽,安静地立于下首。趁着老夫人与谢珩说话,她状似无意地侧身,对身旁伺候的珍珠轻声道:"珍珠姐姐,前日我翻看《舆地纪胜》,见其中提及江宁府山川险隘,漕运枢纽,忽想起昨日与苏家小姐游湖时,她偶然说起……"她声音轻柔,却恰好能让不远处的谢珩隐约听到"江宁"、"苏家小姐"、"漕运"等字眼,随即又像是自知失言,立刻止住话头,微微红了脸颊,不安地低下头,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谢珩正与祖母说着边关风物,耳廓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那个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细腻后颈的纤细身影,见她耳根泛红,指尖紧张地蜷缩,眸色不由深了深。
从慈安堂出来后,谢珩并未直接回外书房,而是转道去了花园僻静处。观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去查,昨日永嘉郡主游湖,苏家二小姐是否在场,席间可曾提及江宁或曹猛相关之事。"谢珩声音冷冽,不带丝毫情绪。
"是。"观棋领命,迟疑一瞬,又道,"主子,我们的人发现,沈姑娘昨日回府后,似乎……在房中写了些什么,藏得颇为隐秘。是否……"
谢珩脚步微顿,脑海中再次浮现方才在慈安堂,沈知微那欲言又止、脸颊微红的模样。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挥了挥手:"知道了,先去查苏家小姐。"
两日后,观棋回禀:"主子,查实了。永嘉郡主昨日确邀了沈姑娘与苏二小姐游湖。据我们安排在端亲王府的眼线回报,席间郡主曾问及苏尚书近况,苏二小姐提及苏尚书核查官员考绩,曾对江宁卫千户曹猛的升迁轨迹表示过疑惑,言其‘速度异于常人,关节费解’。"
谢珩站在书案前,指尖划过巨幅《大周疆域全图》上江宁的位置,眸中寒光乍现。苏明远为人谨慎,能让他都觉得"蹊跷"并宣之于口的升迁,其中必有猫腻。
"重点查曹猛历年升迁的考评文书,经手官员,以及他与吏部哪些人有过来往。尤其是……范永谦在任漕运总督期间,吏部与之关联密切之人。"谢珩沉声下令,思路清晰了许多,"还有,查查苏明远近日核查的官员名单中,是否有与曹猛同期异常升迁者。"
"是!"观棋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谢珩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在烈日下依旧挺拔的青松。
而接下来的调查,果然顺利了许多。顺着曹猛升迁这条线,谢珩的人很快摸到了一些隐藏在吏部文书下的蛛丝马迹,与范永谦的旧部、以及户部某些官员隐隐牵连起来。
沈知微在侯府的生活愈发平静。她细心照料母亲,耐心教导谢明萱,偶尔与回府协助理家的谢明淑对弈一局,或去慈安堂陪老夫人说话。在一次闲谈中,她听老夫人身边的刘妈妈提及,老夫人年轻时曾随父兄上过战场,在一次驰援孤城的行动中,亲率一队轻骑冒死突围求援,又带援兵杀回,里应外合,大破敌军,先帝闻讯特旨嘉奖,赐了一品诰命,并非倚仗夫婿或子嗣恩荫。
沈知微闻言,手中正在剥的莲子"啪嗒"一声掉回盘中。她望向榻上那位面容慈和、眼神却依旧清亮锐利的老夫人,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毫不掩饰的敬佩与敬畏。原来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侯府老夫人,竟有如此巾帼不让须眉的过往!这让她对镇远侯府的门风有了更深的理解,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忠勇与刚毅,也让她借助侯府之力为父伸冤的决定感觉愧疚不安。
而靖安王府那边,纳采之礼已过,萧煜虽嘴上仍偶尔抱怨被婚事束缚了手脚,但行动上却收敛了许多,不再像以往那般终日泡在校场,偶尔也会应苏如意的邀约,陪她去书局寻几本孤本,或泛舟湖上品茗论画,两人相处倒也日渐融洽。
永嘉郡主这个做堂姐的,虽平日总与萧煜斗嘴,笑他"莽夫开窍",关键时刻却颇为维护,得知萧煜私下与友人抱怨婚事拘束,还特意将他叫去府中,板着脸训诫了一番:"苏家姑娘品貌俱佳,性子又好,肯与你这粗人定亲已是你的造化,你若不知珍惜,在外胡言乱语,坏了人家清誉,仔细我告诉皇伯父,让你去守皇陵!"萧煜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个位份高、脑子活、手段强、又深得皇伯父宠爱的堂姐有几分发怵,被她一番连敲带打,只得摸摸鼻子,讪讪地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