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缝渗出的血丝就这样印入江复景眼中,心脏钝痛。
“怎么又咳了,这几日不都好好的吗?”
阿春脱力半倒在江复景怀中。那一抹刺眼的红衬托他的脸色愈发惨白。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额头,身躯在温暖的怀抱还隐隐发颤。
江复景焦急把人打横抱起,怀里脆弱的人如枯叶,在没到枯萎的季节凋零,失去原本的光彩。
林伯端着半碗汤药,不忍去看床上昏迷呼吸微弱的阿春。江复景紧紧拉着阿春冰凉的掌心,嘴唇抿成一条线。
衣袖下是阿春瘦弱的腕骨,轻轻一拧仿佛就会折断。温煦的阳光照在阿春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也无法带来一丝温暖。
江复景沉默执拗地守在阿春床边,只觉得这阳光过于冰冷。
房间里另外两长辈心里也不好受,那半碗汤药上飘着的热气逐渐消散,由热转凉。
莞姨安抚般拍了拍林伯的手臂,看着江复景趴在阿春床边勾着他的指尖,无奈叹气:“让两个孩子待会儿吧,我们去重新温一下汤药。”
房门合上的一声咔哒,周身归于寂静。
为何阿春病情愈发严重……江复景想不通。
分明几秒前还在摆弄他长发,满心欢喜接受他的夸赞,分明一切都是那么安逸。
三月前降落的大雪还铺在大地上,临别冬日的白天来的晚,难得江复景也偷了个懒。踩在未融化的积雪上天光大亮,已是巳时。
常走的路线因为泥土上覆盖一层雪而难走许多,若是脚下打滑,可就要变成车轱辘高速旋转滚下山,到时惨的就是自己的屁股了。
江复景用一根粗壮的树枝当做临时拐杖往上爬去。
而不远处被粗壮竹子所遮蔽视野的地方,江复景思索几番快步进入山洞里,掸去不知何时掉落在衣裳上的冰雪。昏暗的山洞宽敞空洞,江复景暂作休息。
也是此时,江复景在洞内断断续续听见些微小不易察觉的声响。他刻意在洞口装作若无其事般来回踱步,衣裳在双手之间摩擦,制造了不小的动静,那道虚弱克制的呼吸声不出意料又响起。
这山洞位置隐蔽在竹林之间,光亮透不进去,造成不了多少光源,不足以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
江复景慢悠悠挪动着脚步,耐心十足向洞内深处靠近,呼吸声似乎以为闯进山洞的不速之客离去,松下满身防备。江复景这才能从光影模糊的视野中窥见一具狼狈不堪的残破身躯。
“你……还好吗?”
眼睛窥视全貌后,涌入鼻尖的是血腥气息;随后,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泛黄的毛躁发丝随着抬头这一举动,隐约可见面庞上流露惊惧。身形与面庞似少年,身上衣物……算了,这算不得一件衣裳。少年单薄脆弱的身躯是肉眼可见的皮包骨,对眼睛的冲击力过于骇人,江复景没忍住闭了下眼。
少年的脊背紧贴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嘴里呢喃不清,昏昏沉沉不知如何挨过得冬季。
江复景就是这样遇到了阿春,并将他带回家中。
起初阿春浑浑噩噩生了好几场大病,林伯他们都以为是寒气入体太久,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
此后阿春拖着虚弱的身子反复高烧几次后,全家轮番上阵喂药,病情才逐渐稳定。
只是清醒后时常神志不清。江复景那段时间总能看见阿春坐在床沿旁呆呆的望着窗外。就连阿春这个名字,也是江复景为他取的。
阿春醒来后江复景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叫什么。
少年不吭声,将沉默蔓延。
既如此,江复景开口。
那我便唤你阿春可好?
江复景深深望了一眼床上昏睡的阿春,退出房间。
医馆开门是两天后的事。
因为近期瘟疫四起,家家户户都减少出门的几率,平日热闹极得集市不剩几人,只有被迫求生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生存在各处小巷或大街上。
是的,瘟疫。
经过林伯与其余几位镇上集市上通医术的大夫反复比对名为过敏的症状,最后确认近期传染性极强的病症为瘟疫。
一时间众人束手无策,只能贴上告示提醒方圆十里的住户减少外出避免感染瘟疫。
这两日阿春昏昏沉沉,入睡的时间大过醒来的时间。只好利用短暂清醒的时候进食,维持基本的生理需求。
不说两位长辈为瘟疫的事情焦头烂额,家里还有位身子病弱的患者,连带着江复景也整日睡不好吃不下。
医馆现在急需人手,江复景只好安顿家中的阿春,在医馆和家里来回跑。
医馆刚开门人群就一拥而入,煎煮的汤药一碗碗端出。但或许是这次瘟疫来得蹊跷,传染性也强。人与人之间的间隔少说有一丈,倒也方便了林伯把脉。
江复景把空缺的药柜补满药材,鼻尖习惯了久久挥散不去的中药材味,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沾满了,简直就是行走的中药包。
去水井打水,拎着灌满井水的木桶穿过医馆门前人群时,看见一行人围在诊脉林伯那处。江复景心下一紧,放下水桶后疾步过去,却听见那几位壮汉拉着林伯的手感激涕零。
等等,我不就是去打了桶水吗?我错过了什么?
还不等江复景向莞姨打听,其中一个男人眼睛迸发亮光,不由分说拉着江复景对林伯道:“这位就是小公子吧,瞧这副俊朗样,一表人才啊!”
一头雾水的江复景求助般看着林伯,只见林伯和蔼的笑起,接着壮汉的话继续道。
“言重了,阿景不过懂事能干了些。”
两个人就跟打太极似的你来我往,把江复景头都绕晕了,好半天才理清怎么个事。
这三男人是季将军统领军队的中郎将,因瘟疫缘故,大部队暂时在集市修整驻扎。
军中储存的药物入不敷出,便派人外出采集,正巧就来了这。
林伯医术精湛,医馆内的药物也很饱和,谈拢价格的过程很愉快,一来二去就聊上了。
林伯笑呵呵介绍家里两位孩子,正说着呢,江复景就来了。
中郎将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江复景,越看越喜欢,灵机一动开口说:“这可是个好苗子啊,以后要是想参军尽管报我名字。”
他一说完,其余两位男子笑嗤,纷纷拉拢争抢起江复景。
“别听他扯,报他名字不管用,得报我的。”顿时几人哄笑做一团。
一时间江复景无法脱身,眼见林伯笑眯眯看着自己,就知道他老人家是故意想看他笑话。
江复景只好无奈搭话:“为何是中郎将三位前辈前来采集药物,平日这事不都是归守备军管吗?”
听江复景这么一说,三人齐齐变了脸色,目光如炬,重新打量起这位普通、除了脸以外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少年郎。
江复景面色如常:“我有一好友也是军中人,曽与我聊过一些军中职位。不过我们许久未见,不知如今军中职务如何。”
三人面面相觑,为首的壮汉男子用力拍了拍江复景,江复景歪了歪身子,龇牙咧嘴。
几人又恢复笑容。
“不错嘛,你小子倒是机敏。”一人揽过江复景的肩膀,小声同他耳语。
“不满小兄弟你说,诡异的地方就在这儿。跟着大部队负责药物储备的守备军人手本来就少,现在还有一半多数的人都感染了瘟疫。”说罢,那人夸张的比了个手势,唉声叹气。
“这不,守备军人手空缺。上头就颁布了个任务,谁收集的药物越多,相应军功也就越多。”
近年来边境战事动荡,很多军中士兵都是征兵而来,赚取军功靠着微薄的银钱养家糊口。所以一有这类奖励军功任务,大多都挣着抢着接取任务。
江复景表示理解,送别三位中郎将后,林伯还打趣着江复景。想必是听进去他们所说的从军。
可惜江复景没有此意,煮了壶热茶端给林伯,半撒娇道:“我可不想离家,只想和林伯莞姨待上一辈子,何况阿春可离不了我。”
“是,阿春离不了你。”
“林伯。”
“好好好,不说了你这孩子还急眼上了。”
林伯脸上和蔼的笑容就没下去过,一旁的莞姨也忍俊不禁。
时辰差不多,两位老人家卡着点把江复景赶回了家。嘴上还不忘继续说阿春离不了你啊,再不回去就要想你想到得了相思病之类的话。
饶是江复景也招架不住长辈的打趣,红了耳廓匆匆回到家中。
推开咯吱咯吱响的木门,入目是烛火摇曳下阿春虚弱的半躺在床上。
“睡醒了?”江复景不自觉放轻了声音,缓步走过去。
阿春偏头又咳嗽两声,对江复景摇摇头,扭捏着开口:“饿了。”
闻言,江复景大喜过望:“等着,我去温一下锅里的粥。”
这几日阿春都是勉强进食,好不容易主动想吃点东西,江复景高兴都来不及,就忙着去厨房端来一碗温热的白粥。
阿春坐在床边,掌心握着瓷碗靠在江复景肩上。身体又一抽一抽的疼痛,甚至握不住那碗吃食。
江复景一根根掰开阿春泛白的指尖,接过瓷碗,声线轻微颤抖着出声:“吃完我们就去喝药好不好?”
眼前的人似乎呼吸都顿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阿春调整呼吸后,有些不愿道:“苦。”
“不怕,我给你从集市带回了酥糖,很甜。答应我乖乖喝药好吗?”
江复景轻声哄着人,牵起被褥盖在阿春单薄的肩上。月光落在江复景脸庞上,阿春晃了神。
“好。”
苦药与酥糖前后落入口腔化开,满嘴苦涩和甜腻在口中打架。阿春吐出发麻的舌尖,拉起被褥钻了进去。
江复景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容,能想象道被褥里生无可恋的脸。
露出的半个毛茸脑袋在江复景眼前晃啊晃。
江复景就觉得这些天来满身疲倦与忧心都消失殆尽。
江复景隔着被褥摸了摸阿春的脑袋,指缝插入柔顺的发丝间牵起乌黑长发。
你的病,我该如何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