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沙盒 第133章 第 133 章

于声自认不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不如说，由于性格与经历的缘故，无论是刻意为之还是无意中养成的习惯，他比许多人更善于观察。观察周围的事，物与人。技能已扎根于自身，几乎成为了他本能的一部分，并不因暂时的失忆而丧失。而据他观察，灰从见面起，与自己相处时的一言一行都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信赖，偶尔几次，灰的举动甚至可说是关切。

如果只是这样单纯的好意，事情就简单多了。这说明灰认识失忆前的自己，并且印象不错，至少在目前的游戏环境中，会更倾向于把自己视作值得信赖的朋友。

可惜，不只是这样单纯的好意。

于声发现，灰与自己的对话与相处中，常常处于“我了解”与“我不理解”两种完全矛盾的态度。他似乎知道自己很多事，并且根据他所知的情报建立起对自己的基本信任。但他同时又仿佛根本不认识自己，时不时泄露出“您怎么是这样的？”诸如此类无言的诧异。灰表现的其实不算明显，但话语与行动间的停顿藏不住。

于声现在认定，对方认识自己，但应该没有与自己有过太多直接的接触。可能根本没怎么聊过，也没怎么共事过。因此才会在自己说出他意料之外的话，做出他意料之外的举动时，生出“您怎么是这样的？”的疑惑，而不是判定自己是因为失忆变了个人。

除此之外，灰某些自相矛盾的小动作同样令人猜不透。

就比如方才，灰分明能闭眼信任他，却偏要在与他接触时重新戴上手套。

很难说，灰如此表现究竟是出于嫌弃还是防备。

于声有理由怀疑，自己就算没有失忆，大概这辈子也还没遇到过像灰这么难猜的人。

灰：“您……”

灰难得支吾，还没组织好语言，就被塞勒斯一嗓子嚎断了节奏。

只见深陷自我骂战的塞勒斯似乎终于喊哑了嗓子，被逼出了噪音意外的攻击手段……他开始摔东西。与骆勋的目标明确不同，塞勒斯摔东西毫无章法，既往别人身上摔，也往自己身上摔，颇有不分敌我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于声：“……”

如果不加制止，在塞勒斯把自己的“布置”打乱前，恐怕就会先把他自己砸出个好歹。

得加快速度了。

于声再度观察甄绎的动作，确认他的状态远超自己的预期。

甄绎此前说自己不擅长，着实是很谦虚了。

此人动作敏捷，训练有素，而且对指令的服从度非常好。他遇事不慌张，没有多余的问题，执行力相当高。

如果非说他欠缺什么，大概是他根本不适应沙盒。他会被光怪陆离的异相迷惑，像是被困在真假错乱迷宫里。不光是他，他的伙伴亦是如此。同样发疯，塞勒斯的攻击力像是高音炮炸了，主要是精神攻击，虽然也砸东西扔东西，但拿的东西乱，投掷的准头差，不足为惧。但骆勋不同。即便在疯狂的情况下，他仍然会本能的选择利器托举投掷，扔的准，目标性强。与甄绎同样的训练有素。

于声仍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与来历，但他可以确定，自己偶然选中的这两位临时合作者，绝对不是从未跟人动过手的普通人。他们缺乏沙盒经验，但可不是省油的灯，真动起手来，这两人与弱小一词毫不沾边。

于声想：那就不用客气了。

“按我的指示加速，带他两人一起绕，别让他们打中彼此。”

“啊？”

甄绎不懂，好好的慈师怎么转眼就变成了严师，几乎开始踩着他的上限给他安排任务。他搞不懂于声是怎么在一片鸡飞狗跳的漂浮垃圾堆里给自己指路的，要搞不懂推东西、移物品除了拖延时间又有什么用？然事已至此，他除了一条路走到黑，也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甄绎咬牙坚持，不忘讨要说法：“等事情结束了，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于声反手抛出三支笔，分别打落塞勒斯差点放进嘴里咬的尖头门把手，打偏骆勋抗上肩的不明液体罐口，贯穿甄绎险些踩在脚下的肉块，他揉了揉手腕，淡淡道，“嗯，会的。”

他暂时放下绕得晕头转向的甄绎，问灰，“你有办法控制住发狂的人吗？有用得上的藏品吗？”

如果有，他不妨走个捷径，如果没有，他就提前进场，无非是多花些功夫。

这个问题显然比“你觉得我危险吗”容易答得多，因为灰注视着他的眼睛，几乎立刻给出了答复，“有。藏品，黑色帐篷。”

于声：“哦？”

你的藏品还挺生活化的，矿泉水，洗衣粉，又来个帐篷？

灰见于声兴趣不减，淡淡地给他泼了盆冷水，“但我不建议您使用。它也不适用于当前的场景。黑色帐篷的持有人可以邀请客人前往帐篷的自闭空间短暂停留，停留时间有一定操作范围。但客人必须在清醒状态下承诺自愿应邀前往。”他着重强调，“自愿是前提，玩家自由社交的权限不包括限制另一名玩家的人身自由，这是严重的越权行为，是以娱乐之名，做行刑之用。而沙盒规则通常不允许玩家越权操作。”

于声：“就算是已经乱成这样的沙盒也不行吗？”

灰皱起了眉，像是突然化身规则代言人一般，严肃道：“藏品可跨游戏使用，只受沙盒最高规则束缚，在一定程度上，不受单个沙盒的游戏规则所影响。混乱无序的只是你我所在的沙盒，与藏品无关。”

于声又问：“你说通常，意思就是曾有过反常？有人越权过？藏品的规则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余地，对吗？”

“您……”

灰无语又无奈地打量于声半晌，最终诚实地点了点头，“您说的没错。有人越权使用过藏品。”

灰微微敛眸，灰色的瞳孔晦暗不明，再抬眸时眼神依然波澜不惊，语气平静地继续向于声解释，“只是会有些麻烦，比较费……”

我。

我的藏品，我越权，我需要承担微调规则的代价。

“嗯……”灰叹了口气，认为稍作修改无伤大雅，于是话到嘴边改成了，“比较费事。”

随后，他摆出一张完美的笑脸，体贴地询问，“我可以试试。”

于声瞳孔微张，神情复杂地看向灰，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爽快地主动“配合”。

灰向于声确认：“您需要我现在越权限制他二人的自由吗？”

我可以为您越权一次。

于声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不需要。”

灰：“好的……嗯？”

不需要？

于声眸光望进灰的眼底，突然将双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对着表情空白的灰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我现在承诺你：自愿进入帐篷，时机与时间都由你来决定。”

清醒状态的亲口承诺，符合藏品的使用规则，不需要你越权。

“？”

灰不由退缩半步，蹙着眉观察眼前人，他思考着对方的目的，终是不得其解，“我不理解您的意图。”

你非但不需要我越权，还把自由交托给了我？

为什么？

于声注意到灰的迷茫与退缩，自然地收回手，耸了耸肩轻松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疯了，你负责收拾我就行了。不用越权，因为我亲口同意了。”

最坏的情况下，如果不考虑塞勒斯二人的安否，杀人魔buff下的甄绎放开手脚就能压制住他们。但疯了的换成他自己，就难办了。

灰：“？？？”

没时间解释了，于声转头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甄绎说，“可以了，停下吧。”

甄绎如释负重，弯腰撑着膝盖大口呼吸。他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刚要抬头询问于声接下来的打算，却见身侧有人影一闪而过，于声已经越过他，去向他的身后。而他的身后，是杂而不乱的失重障碍物，它们不知在何时，经由于声的布置，已经搭建出七弯八绕的轨道，如天梯般，连接成触碰遥远穹顶的路。道路的尽头，是空间错乱开启的源头，从一点，演变成一团，炽热的白光。

所有障碍物都是它爆裂的产物，它像一个巨兽的嘴，吞吐出了一整个标本室的残骸。

这一处空间的错乱既始于它，亦将止于它。

空间内，除了玩家，所有物体都会失重，于声借由甄绎的行动试探过，可无论怎么推移，任何物品都无法靠近那一点炽白的光团。索性试探并非一无所获，于声发现空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有自己漂浮的轨道，它们只能在自己的轨道里，在既定的路线内运行。

于是，他开始了真正的布置。

让所有可利用的物品在自己的轨道范围内互相配合，最终组合成一条通往炽白光点的路。而他作为玩家，不受失重影响，只要动作足够快，就能在系统反应过来前踏上这条路，接近那团光，将它熄灭。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是，如果在途中受到攻击，受路线限制，他无法百分百闪避。

他一定会触碰到漂浮的障碍物，大概率会接触到致幻的生物标本。

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而他计算过时间。

塞勒斯二人在触碰内脏后，没有立即发疯，他们被感染到产生幻觉中间仍存在五分钟左右的过渡时间。

五分钟足够了。

他若成事，在发疯前熄灭炽白光点，就能让扭曲空间恢复原样。

他若失败，也能被关入灰的藏品内，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威胁。

咔嚓，咔嚓。

道路的终点，笔尖径直刺入炽白光点。

在即将坠入幻觉的恍惚中，于声目睹眼前的光点化作一颗如圆月般高悬的眼球，眼白龟裂出带血的纹路，黑而浓稠的血顺着他亲手捅穿的窟窿流淌而下。眨眼间，是血色的眼帘染红了赤瞳，是风暴席卷天地，周遭漂浮着的残渣被尽数吸纳入瞳仁。

落地前，于声看到光球里倒映出千千万万个自己，千千万万个场景。

听见时空错乱中一叠声一叠声的呼喊：救命。